我家三楼东向的窗台上,忽然多出了一个鸟窝,呈圆形,内里凹陷,有北京鸟巢的气质。两个拇指大小的鸟蛋躺在窝里,蛋圆溜溜的,有蛋白质似的哑光,触感是磨砂的,有细微的凹凸感。根据它们的大小形状,我猜测这应该是两个斑鸠蛋。
没多久,果然一前一后飞来了两只斑鸠。母斑鸠直愣愣地扑向鸟窝,将羽翅一收,就站在鸟窝边了,它在窝边试探地走了一圈后才走向鸟窝,并安心地将身子缩紧低伏下来,完全将那两个白嫩嫩的鸟蛋遮蔽起来,偶尔它会在鸟窝内左转转右挪挪,将长长的黑尾羽扫来扫去。
公斑鸠飞来时似有畏惧,又非常警惕,它落在窗台上,隔着鸟窝有半米长的距离,“嘀嘀咕咕”地叫唤着,小脑袋随着叫唤声不停地转来转去,黑眼睛灵动地左右扫荡,仿佛在瞭望的哨兵,随时观察着未可料知的敌情。对于它们来说,我可能就是敌人,我的靠近就会令它们处于危险的境地。
随后的几天,我总是装着若无其事走过窗台,并偷偷地观察它们。母斑鸠一直安分地呆在窝中,公斑鸠大部分时间是无影无踪的,估计是给妻子找吃食去了。有次,我看见公斑鸠叼着一条肉虫飞过来,见我立在窗边,它又迅速调转方向朝樟树的深处飞去。它在樟树间跳来跳去,并不断地查看窗台,它对人类有可能伤害它们的担忧从未消失过。虽然我不断向它们表达善意,但它们体会不到,它们对我的敌意似乎已成为本能,短时间内是无法改变的。
半个月过后,母斑鸠的屁股后冒出半只斑鸠幼崽,仅有的几根黄色羽毛,根本遮不住它皱巴巴嫩红的身子,有肉眼可见的黏糊糊的东西粘着它。我见鸟崽出世了,便将纱窗缓缓打开。见此,母斑鸠不安地掉转头望向我,轻微的迟疑后,往天空的远处飞去。很快,樟树遮掉了它的背影,只留下一只刚出生的幼崽和一颗蛋在阳光中凌乱。
整整一天,斑鸠们没有飞回来,窗外的樟树上也不见斑鸠的踪影,连平日里斑鸠的“咕咕”声也听不见了。我有些着急,心里很后悔自己的莽撞。第二天一早,斑鸠幼崽也不见了,只有那颗蛋还留在窝中。两天后的下午,我家先生一哥神秘兮兮地将半握的拳头放在我耳边,笑眯眯地让我猜手中是什么。我屏声细听,居然听到了“咚咚咚”的破壳声,我一下子醒悟,惊喜道,是小斑鸠在破壳!蛋壳上已经有一个黄豆般的小黑洞,黑洞内,有生命在里面折腾,不知是翅膀还是什么在里面轻微地晃动。小洞往下走,有一条一厘米长直线破壳范围,这个范围内,蛋壳已经碎了,只是还没有被剥离。将蛋放在耳边,可以清晰听到幼鸟啄蛋壳的细微声音。
鸟儿啄壳似乎很费力,它啄一会儿停一会儿,啄一会儿又停一会儿。这鸟能破壳而出吗?它需不需要母亲的助力?我们好担心小斑鸠窒息在蛋壳内,又不知拿它怎么办才好。一哥找出镊子,决定给它破壳。
两个多小时后,一哥在客厅欢喜地唤我。茶几上,我的青花瓷盘子里,铺着几张白色的压花绵纸,一只带血丝的幼斑鸠正躺在上面,它的小嘴阔大瘦长尖巧,两只圆鼓鼓的大黑眼睛占了小脑袋的一半,眼皮还没睁开,不停地用嘴往虚空里这儿啄啄,那儿啄啄,仅有的几根羽毛全紧贴在肉红的小身子上,翅膀弯曲着,本能地翕动,两只小瘦爪子呈半透明状,也往虚空里伸。
旁边茶几上,还铺着那几张绵纸,原来这破壳术就在茶几上做的,大半个蛋壳还躺在那儿,整个壳内,血淋淋的,有一部分蛋壳内,似有血染成的暗格花纹,花纹隐隐约约,稍隔远点望,会有立体的光透过来,被镊子夹下来的碎蛋壳片儿小小的,比蚂蚁还小,它们铺在大蛋壳的周围,形成一种绝美的艺术感,如同梵高的画。
晚上,我们一直带着小斑鸠,看它不停地扭动着小小的身子,我们非常担心。夜很深,窗外也很寂静,可我心神不宁,总觉得外面有什么在呼唤我。我推开窗,深深呼吸以排除内心的焦虑不安。窗外,三棵树的枝叶在夜色中伸展,路灯透过枝桠,将树映照出一层薄薄的光晕,恍惚中有一只母斑鸠的剪影立在树叶间正朝窗台张望着。临睡前,我们决定将小斑鸠放回窝中,并紧紧地关上纱窗。
早晨,阳光铺天盖地罩下来,风已经停住,不再吹拂,世界近于凝止,人类的走动如蚁行,不知道这高温天气还要横行多久,人们一刻也受不了的样子。是的,人们需要降温,需要搭一座梯子走向春暖花开的地方。三楼的兰房内,兰草热得喘不过气,与它们相邻的鸟窝空空如也,小斑鸠不见了,窗台上不见它,楼下的空地上也不见它,它似乎消失了一样,又似乎从未来过我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