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人就会像一株骆驼刺,把庞大的根系深深扎进土地里。像蜗牛一样把房子挪到城南至今已整整八年了,在这不算短也不算长的时间里,闲着无事时我喜欢在城郊偏隅里寻寻觅觅,走遍了城南的角角落落,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菜市场。
城南周围的菜市场有好几个,或远或近,或大或小,其中就有裕环市场、牛圩市场、木赉市场,后来又有了城南市场。最先去的是牛圩市场,牛圩市场其实叫岗列市场,但本地人却很少叫这个名字。至于为什么会把一个热闹的肉菜市场叫作“牛圩”呢?从字面来看,“牛圩”原来就是专门卖牛的地方,只是后来改为菜市场,叫法也沿袭下来了吧。
牛圩市场或许是目前市区最大的或者是最为热闹的市场,里面肉菜种类繁多,琳琅满目,只要你想得到的材料,基本上都可在里面买到。牛圩市场处在老旧城区,人烟稠密,它的热闹是有目共睹的。从凌晨开始市场里就人影憧憧、人声杂沓了,到清晨五六点钟时候市场摊位就已经整齐摆上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各种鱼类肉类琳琅满目。附近人流一大拨一大拨地从外面进来,把市场挤个水泄不通,腥味、骚味与蔬菜水果的清香混在一起,车声、叫卖声和剁板声混成一片,牛圩热闹繁华的一天就开始了。
牛圩市场是没有什么所谓的高潮与低潮,它白天的每一刻都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每一刻都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市场的热闹也烙上了小城繁华的深深印记。有段时间我迷上制作各种美食,常常跑去牛圩割回来一斤牛腩,加入香叶、豆蔻、草果、小茴香、桂皮、生姜等配料慢慢熬制,烟熏火燎间诱人的清香便扑鼻而来,平凡而简单的日子变得活色生香。又有段日子,小女儿肠胃不适食欲不振,我每天一大早跑到市场买回一撮还沾着露珠的青翠新鲜的菠菜,还有山药、百合、瘦肉,加入小米慢火煎熬,持续坚持了那么两三个月,女儿苍白的脸蛋慢慢印上了红晕,性格也渐渐变得活泼好动,只是那么转眼间,便从一株孱弱的小豆芽长成了一个健康美丽的大姑娘。
相较于牛圩市场的全天候热闹,裕环市场和木赉市场则是时段性的。裕环市场开市较早,契合上班族的买菜时间,早上人流丝毫不亚于牛圩市场。但开市早、收市也早,中午一过基本上就偃旗息鼓了。这个时候就轮到木赉市场接续登场了。深谙行情的城南“土著居民”对此规律心领神会,踩着时间点就赶过去。如果早上有事错过了裕环市场,那就要转场到木赉了。木赉市场还有一个让“土著居民”追捧的原因就是“晚水鱼”,所谓的“晚水鱼”就是刚刚从海中捕捞回来在挨近傍晚时分上市的鱼。城南近海,离最近的对岸码头不足三公里,平日里从事浅海捕捞的渔民一早出海,傍晚时分赶回来将渔获交给等候在码头上的小商小贩,或者干脆自己带到木赉市场集中售卖。
这些刚刚上市的“晚水鱼”种类比较多,有青鲳、油追、米鲫、大虾、龙趸、乌贼、鳝鱼,还有流鼻鱼、石狗鱼,还有花蟹、青螺、皮皮虾和各种贝类,有时甚至还会有龙虾。这些“晚水鱼”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新鲜,生蹦乱跳的活鲜,即使摆在摊板上都会泛着晶莹的亮光。你从摊前走过一不小心就会被受惊的“晚水鱼”溅得满身水滴,有的干脆就从水盆里蹦出来,引来几声惊呼。钟爱新鲜是当地人的一大嗜好,往往是“晚水鱼”一上摊,大家就会蜂拥而上、争抢着,一只只手从人群隙缝中伸进来,只一会儿工夫就把一堆“晚水鱼”抢完,只剩下一点小鱼,或是被网线隔断尾巴卖相不好的。没有抢到的人一旁“还有么还有么”焦急地问,“再舀点新的出来!”“没有了没有了,就剩下这点了。”“那桶里不是还有么,快点舀出来,不要那么小气嘛。”……在大家七嘴八舌的“争吵”声中,鱼贩就会“很不情愿”地重新舀那么几条出来补充,一边舀一边说“没有了,就这么多了”。于是,新一轮的争抢又重新上演着……
城南市场是近年才建成的。也许是新建的缘故,这里最为洁净,停车也最方便,人流量相对少点。但城南市场离家近,因着便利我去得比较多,一来二往也就熟络了。市场鱼档里有个胖大婶比较特别,她卖的鱼比较少,但相对新鲜,很受大家欢迎,她的渔获一般上摊不久就可卖完。胖大婶为人热情、能说会道,有着生意人的精明,她经常说鱼是自家小船捕捞的,老公负责出海,她负责卖鱼,分工明确。胖大婶最为特别的一点,就是会利用网络,她将重点顾客拉进了一个“胖大婶鱼档”微信群,经常将捕捞到的最新鲜的渔获发上群,如果哪位顾客看中了她就将鱼留下来不摆上摊面。我也会经常收到她的信息:“老板,今天捞到半斤大狗虾要不?”“老板,今天捉到一条野生石斑,我帮你留着好不?”“老板,今天捞到几只‘长手臂’……”然后附上一个大大的笑脸,让人感到暖暖的。
这几年老岳父过来帮忙带小儿子,负责买菜一事。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有空就往市场里跑,一天就跑好几回,有时刚从牛圩市场买牛肉回来又去城南市场买葱姜,有时上午去裕环市场买蚝下午又去木赉市场买鱼,乐此不疲。有时我会调侃他,说你可是“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啊。老岳父却憨笑着说,是我的脑袋不好用,老是买了这样忘那样,糊涂的人办糊涂的事。岳父年轻时是一位渔民,长年随大轮漂流在远洋之上,对大海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退休后坐不住,整天东游西逛无所事事,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市场。也许是当了一辈子渔民的缘故,岳父对鱼有着特殊的嗜好,每餐必须有鱼,苏东坡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而岳父却是“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鱼”,每餐无鱼不欢。有时晚餐六个菜中就有四个是鱼,有蒸鱼、有煎鱼,还有个是前晚吃剩下的鱼、有个是儿子挑肉后的鱼骨,活脱脱的全鱼宴。
老岳父嗜鱼,也会烹鱼,是一位地道的烹鱼好手。岳父烹鱼方法多样,他会把一条薄薄的鸡尾鱼煎得焦黄香脆而不折断,会把一条石斑鱼清蒸后浇上姜葱油鲜甜无比,会把一条鲤鱼红烧后加上蒜头做成甜酸鱼,会把一条鲮鱼细心地剔去刺剁碎加入白萝卜丝做成鲮鱼松萝卜煲等,即使是简单而普通的食材他都会做得色香味俱全。只是每一道菜都离不开鱼。老岳父最为擅长的就是鉴定鱼的新鲜度,他的名言是“鱼虾蟹鲎,未死先臭”。他常说一条鱼的新鲜与否主要看鱼的眼睛,新鲜的鱼眼睛是可放光的、蒸熟后明显凸出来的。况且,新鲜的鱼与不新鲜的鱼,其味道则相去甚远,甚至无可比拟的。
儿子渐渐长大了,岳父回老家去了,我接续了他的岗位,每天往菜市场里跑。只是囿于上班时间的限制,每次我都是来去匆匆,常常是付钱拿菜就走,很少去讲价,也不逗留多一会。那段时间里单位工作比较多、压力大,每天里我都是疲于应付,有时心力交瘁,对于去市场我把它也当作繁忙工作中的一个环节去应付,买的鱼、肉自然不辨好坏,以致老婆儿子都抱怨我买回来的菜连狗看了都摇头。
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汪曾祺《食道旧寻》,心底那根尘封的弦被无意中撩拨了一下,带起了丝丝涟漪。汪曾祺在书中提到:“我是很爱逛菜市场的。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鸡活鸭、鲜鱼水菜,碧绿的黄瓜、通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是不是我的生活缸里缺少了什么酱料,是不是我因匆匆的脚步忽视了路边的风景?后来我又读到窦文涛的一段感言,说那时他刚到香港,独在异乡为异客,举目无亲,就经常一个人到菜市场里走走。“实际我什么都不买,就走来走去,看着这些鲜艳的蔬菜的颜色,红红黄黄绿绿白白,红罩子里的灯光。虽然没人搭理我,但就有一种人情,抚慰了我的孤独。”是菜市场让他找回了生活的热情,是菜市场抚慰了他异乡的孤独。
于是我放缓了匆匆的脚步,卸下了重重的行囊,再次走进熙熙攘攘的菜市场,看椒红菜青瓜黄茄紫,听细语轻言分厘计较,用心感受着生活的温度和喧嚣。这个时候什么都可以不去想,工作的烦恼、人情的冷暖、生活的窘态统统抛之脑后,眼前只有一片碧绿的山水。恰如某作家所言,“那热烈生活迸发的力量,仿佛大河的滚滚奔腾。”这种真切的体验,熨帖了满是皱褶的内心,松弛了紧绷的精神状态,重新燃起了干劲的火苗。
原来,我是如此挚爱着这凡尘庸碌的生活,挚爱着这浓浓的烟火人间。
钟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