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沈从文诞辰120周年,昨夜,我忽而就想到了先生。
十多年前,我和家人及朋友曾到过凤凰古城。先到德夯,那时矮寨大桥还是想象中的空中栈道,游人寥寥。在德夯吃桃花虫、流水小鱼,味道鲜美。泡在德夯的一条小溪中,流水淙淙,刷身而过,尔后风来,竟觉风是沈先生的文字,不停抚拂,极为舒适。古城闲荡,头上有淡淡日光,几个孩子拿着灯草编的小动物缠着叫卖。我想起翠翠曾坐在石头上用棕叶编蚱蜢和蜈蚣玩,心中一动,想给孩子买个蚂蚱。奇怪的是,几个孩子只是缠着我朋友,却对我不理不睬。那时,我自忖长得也不算凶恶,再向朋友一看,他戴着眼镜,脸圆圆的,形似晚年的沈先生,也难怪孩子们缠着他了。
在沱江边的一个餐馆吃了东西,安置家人住下后,我便和朋友打车到沈先生的墓地去。时近黄昏,天上真有如沈先生说的桃花色的云。拾级而上,墓地周围空寂无人,墓碑上的字在夕阳里散着淡淡的光:“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我久久地凝视着墓碑,仿佛看到沈先生如一叶枯蓬,飘摇于风雨中,跋涉于生死间,最后被吹回故土。墓地所在的山名为“听涛”,沈先生长眠于此,人世间的残酷与荒诞就不要听了吧,且去听山风轻扫树梢,去听欢鸟啁啾,鸣虫唧唧。下得山来,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穿着苗服,迎着夕光残照,说笑着往山上走。看着他们年轻的容颜,不知怎么,我竟如翠翠一般,心里有些薄薄的凄凉。现在想来,当时大概是感慨时光既不肯为沈先生停留,更不肯为我等凡夫停留吧。
“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凤凰古城游人如织,很多人都是为着亲近沈先生而去。他故居的那口太平缸,水平如镜,水面躺着一朵睡莲。我想,水面也映着沈先生和很多人的期望,愿人间太平,岁月静好。
凤凰归来,蜗居小县城,庸常的生活继续,时光在看似不紧不慢的日常中过去。有时身处酒局,一杯敬老王,一杯敬老张,情绪高亢,但过后却有空虚的灼痛感。有了闲暇,三五好友约牌,酣战通宵,除却困倦和输钱的沮丧,一种失落感如刀子般切割着我的心。我意识到生活不该这样,也许,阅读和写点文字能让我充实一点。我想到读些沈先生的文字,照他思索,或许能得些慰藉和温暖。于是,我找来了他的诸多作品,小说、散文,甚至学术著作。办公桌、床头柜、餐桌靠近北窗的一角都放着他的作品。得一空闲,便开始阅读。常常沉醉于他的文字中而忘记了吃菜,仿佛那些文字就是最美的肴;有时也读得一扫睡前的困倦,索性披衣起床,走到阳台,看外面灯火隐约,听夜醉人唱情歌。
沈先生笔下有很多商人、水手、妓女,但他们却没有惯常的奸诈、蒙昧、放荡,不管什么人,都是“真”人,洋溢着“自然”之美。三个女孩,萧萧、三三、翠翠,最让人心疼。小小年纪的萧萧,不谙世事,有一个三岁的丈夫,却怀了长工的孩子,面临被浸猪笼的惩罚。最终,在沈先生的这片土地上,人性的力量战胜了礼法的桎梏,让我替萧萧长舒一口气。总想去远方的三三,让人叹惋,最终还是过上了和她母亲一样的生活。最让我感慨的是翠翠,失去父母,和爷爷相依为命,她等的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读沈先生的文字,不时让人心中一动或莞尔一笑,譬如,傩送和翠翠说话,翠翠的黄狗对着他大吠,他对黄狗说:“老兄,你要怎样?”
读沈先生的书多了,总觉得和他很亲近,沈先生也像一位不倦教诲我的老师,温和待我的长者,对我微笑,在我身边踱步。不记得谁说过,要亲近一个作家,除了读他的作品,还要读他的人生。的确,读沈先生不同时段的作品,实际上也是在读他的人生。如沈先生所说,他不安于眼前的事务,倾心于现世的光色,总想同一切自然亲近。我眼前常常浮现有关沈先生的一幅幅画面:一个顽童拖着鼻涕,从私塾里跑出来,去看蚂蚁打架,后面跟着戴瓜皮帽的气急败坏的私塾先生;15岁的少年,领了饷,买了三双草鞋,一把小刀,他拿着小刀端详良久,爱不释手,像一个孩子得了称心的玩具;站在讲台上,低着头,说着谁也不懂的湘西话,只顾抒发自己的情感……从边地的小县城出发,辗转于各个大城市,写文章、教书、办刊物,在乱世中求生存,求一份自我的安宁。对一个写作者来说,丰富的经历是财富,沈先生的经历的确是丰富的,但是我想,没有一个人愿意享受苦难。沈先生经历了人生的各种风雨,内心慈悲,这也是我亲近他的原因。沈先生的爱情也是很多人津津乐道的,他说,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我想,任何女孩子对这句话都是没有抵抗力的。当然,有那么一刹那,他的心也曾“旁逸斜出”过,对此,他最后的一句话是说给一生相濡以沫的张兆和的:三姐,我对不起你。沈先生的一生,用“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来概括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但面对相同的生活,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选择。我认同沈先生的温润和淡定,坚韧与宽容。读他的人生越多,内心便越来越与他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