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试想,头戴草帽的母亲在家宅庭院,一边对着野草握刀端详,一边心有戚戚地嘀咕,最后以朦胧的审美,决定野草的去留时,其神色一定是严肃的。她知道,多破土出一簇纤纤稗苗,多长出几枝高挑的茅草,就意味着对一棵正式落户的低龄花木,是种生态的挑衅和喧宾夺主的不公允。
有亏母亲这些年,一直相守在我几年前筑就的几间寒庐。说是寒庐,虽比不上巨贾的豪宅,但质地也是钢筋铁骨,听信了朋友无石不豪华的诤言,外墙四周用石材饰面。临水而居的和美小筑,足可用来呼朋引伴、风雅聚会。宅前的三分半空地,还被我辟作菜地兼花园,后来逐渐成为母亲除起居之外,舒筋活络的大舞台。
母亲,是个细心人。倘若她遇见了一株叶色鲜秾而不知何名的芳草,一定会刻意把它留下,并不轻易落刀。等我回家时不忘讨问:这是你栽种的,还是小鸟飞播的?而此刻,作为留守家中,已有85岁高龄的人,似乎已稔熟三审流程,仿如一部《田园论草》的执行编辑,或者,就是一个退而不休的园丁。母亲常使落荒靡草的求情,无果而终,也能让一棵语焉不详的萱花,十分难堪。母亲行事风格果敢,下手总是不偏不倚,其中不乏美学的考量,也有一盘棋的打算,一切皆取之于对古典田园的理解。
母亲眼中的每一棵树苗、花卉,都蕴含着风中低吟浅唱的基因。每当采集完雨露,它们总是以清新姿态,一个个以划桨少女的身段,迎接她老辣的目光检阅。平时,母亲还是个悲悯之人,常视小草为绿色的补充和溢出,即使遇到再不驯服的马唐草和牛筋草,也只有在它们行将铺开、施予目光的警告无效后,即将沦为一代草莽之际,才会出手惩戒。
撒上种,才个把月的瓜叶菊、迷你向日葵、蔷薇、天竺葵、朱顶红,在红榉和桂花之间的空地上,欢快地以阳光的香汤、雨露的甘霖沐浴自己。而红花绿叶的裙底下,蛰伏已久的地棉草、野荠菜也在一场霏霏之雨后,先如暗潮涌动,后来逐渐恣肆无忌。不大的园子,或将迎来一场以强凌弱的对决。
绿色,在春夏替换的甜糯中茁壮成长。小草紧跟着从孤独走向繁衍,从宽松走向拥挤,从稚嫩走向老练。最后,皆在母亲的一片慨叹声里,走向破落和凋零。但它们显然桀骜不驯,留下了满地子孙,这些刚熬过懵懂期的低微生命,又在一场小雨后哔剥破土,在晨光熹微时初长,在烟雨蒙蒙时汇集,在你猝不及防时茂盛,让一颗悯然的心,从平静再次走向焦虑,又从焦虑徒生出斩草除根的冲动。而这种冲动,又恰到好处地让一旁凝眸的香樟、女贞、桂花、青枫、红榉和几枝紫薇,狠狠地向天舒了口气。母亲的关注,竟让整个庭院有了蓬勃气象。
(二)
家乡,虽处长江北岸,但在人文地理上有着江南的属性。
一片颇具颐养和治愈功能的水土:荷塘的菖蒲丰茂,小河的波光涟漪,田园中肥硕的绿意和满目汹涌的翠色,早已不是眼中的鲜见风物。点燃内心向往情愫的,依然是更江南的意象:雨季中酣畅淋漓的抒怀和充满氧离子的空气。同样,庭院的恬静与灵秀,也是打动静谧心湖的桨声。
每回一次乡下老家,堪比一次小型旅行。喜欢带上活泼可爱的小外孙女,到家后,必先提上几桶清凉的河水,让爱车享受地洗个澡,然后拿起相机,以快乐的碎步,回归到从小熟悉的阡陌、田埂,企图让积郁已久的疲惫消解于无形。
走在熟悉或不熟悉的田畴,采摘几根由野草们双手托出的花序,听几声划过头顶的鸟鸣,看青铜色的金龟子在草叶上捉迷藏。
乡野一刻,阳光温和正好,光线把孩子稚拙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回宅的路上,小径幽幽、草色掩路,一老一少欣然地侧身而过。如今的沟渠之边,已不再见草就拔,而是任其蔓草青青。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曾喜欢用茂密的绿色,比喻逝去的青春。而小草们总是顽强地前仆后继,用自己的凋敝和重生,不断求得人们对自然界的认可。
(三)
庭院的雨后,幽鸟相逐、花开正艳。
晌午一过,一种斜刀切割草根的咔嚓声,有点像饿透的草兔,在侧脸啃噬一棵蒲公英的声音。几条从泥土的巢穴中钻出来、想透一口新鲜空气的米色土蚕,只差一点儿,就被母亲的手刀摩擦躺平,刀身上沾满了难缠的黄泥。在母亲的眼里,疯狂的野草和专事噬咬植物根系的土蚕,必须从早、从快铲除干净。
一只蜘蛛,企图用丝缕跌宕的虚空屏障,阻挡着去路。略显驼背的母亲将刀柄凌空一挥,蜘蛛似一条被异响惊吓的游鱼,立即破网而逃,无影无踪。躲在一朵鸡矢藤花蕊里,也以被人惊扰为由,“砰”的一声,在一股毒气的掩护下,和另一只同类幽会去了。
草尖上的雨珠还未退下,滞留在一片长叶上,挨个排着队,瞄着脚下的松土,企图砸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小坑。母亲,用刀光一样的眼睛刺草,用功力渐衰的耳朵听风。也许,她一生中最感人的细节,就是不断以与年龄匹配的眼神,从容面对迅捷而来的草色,以自己的绵薄之力,不辜负每一场花开。
斜阳在母亲的眼前打转,并一层层地往她身上涂抹金色。风,如蝶之翼,从河边来、从远处来,卷去了草叶上的最后一滴雨露,也顺走了散落的草香。高高的树梢儿开始随风摇晃,河滩上的一撮细麻竹,也跟着摇晃。这时的母亲,皱着眉头,学着枝叶和竹梢儿的模样,也一起摇晃。是的,这年纪,是到摇晃的时候了。
三国时,有个隐士叫管宁,锄地见金,挥锄不顾。这时的母亲,也不拾满地阳光,只闻扑鼻幽香。面对有多少失去,就有多少重来的牛筋草、刺儿菜、白茅、香附子、棉絮草、蒲公英、马齿苋,只有斫刬的兴趣,对于战利品中的马齿苋、蒲公英视如仙草,炖汤、泡茶,物尽其用。
其实,满卷草色的《诗经》,早就为母亲的此情此景写下了相似的一幕:“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外面的市声如何鼎沸,一头白发的母亲不知道,但眼前的草木如何枯萎、花卉如何凋零,她心知肚明,同时也有她稠密的想象。她乐于把一生的作品,发表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也乐意把一年四季的庭院,装订成一本春夏秋冬的风景集,观赏把玩。她旗下的九宫格田园,无论横向、纵向和对角相加,一定等于黄红橙绿的炫目色彩。
时光,一天天催人奋进,也无时无刻地催人老去。按道理,每个人都无法逃离垂暮沉郁的晚景,而母亲,仿如一方黄杨木做就的镇纸,压住了庭院的纸角,留住了满桌蔬菜,也留住了燕喃喃、蜂簇簇、蝶飞飞的春色。既可打发万种寂寞,又能识得草尖风涛。
或许,将来有一天,母亲循着亘古的规律远去,往日热闹的庭院,就会在万般冷落中,悄然关上它的最后一扇篱栅,一部充满田园风情的庭院史,或将戛然而止。
不知从何日开始,只要心中一提起母亲说高不高的年事,空茫的脑海,便会倏忽冒出一句“何止于米,相期以茶”的典故。这是冯友兰先生写给金岳霖先生的对联,意思是到了八十八岁,还要期待一百零八岁的茶寿呢!此刻,真合我愿。这里,不妨先借用一下。
蔡晓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