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有坐北朝南一洋房。房极普通,却有精巧飘窗。
飘窗向东,莲花掌一样伸出。莲花掌心托着两个相爱的年轻人。蓬松的长发,飘逸的裙裾,轻轻匝绕上来的双手,在这个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回应着一个又一个艳阳天。房子是他家的。有的风景,于他是熟视无睹,于她却是千奇百怪。
天近傍晚,晚霞带着一点点不舍走散。有一层灰暗,从天边盖过来,一阵比一阵浓,水墨一样。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握笔涂鸦。房顶的上空,不时有飞机从不同的高度、不同的角度,拖着不同的声响、不同的速度,略带骄傲地翔过。
她突然有一种被黑布包裹的沉闷,渴望飘窗变成随时可以起降的直升机,好开着去追逐光亮。
她有一个惊人的发现,朦朦胧胧看到有一只鸟,不疾不徐地往东南方向飞。鸟就水鸭子那么大,飞得也不高,在房顶上面两根竹竿的高度。这鸟,像是赶过很长很长一段路。鸟没有鸣叫,孤孤单单,它的翅膀使劲地扇动,像老艄公划着渡船,一桨一桨,将笨重的身体往前方送抵。更惊诧的是,她又发现了另一只落单的鸟,以同样的姿态在飞翔,它却是往西北方向去的,同样是不断扇动的翅膀,搅动天幕越来越黏的淡墨。它们逆向而行,它们擦肩而过,像两架交错飞行的飞机。她犯糊涂了,我的天,它们家在哪?一只鸟的始发站,是否恰恰是另一只鸟将抵达的终点?
怀抱着两只逆向而行的鸟的种种疑惑,她有过连续的失眠。她一直就不明白这样的飞行意味着什么?是该唱颂还是惋叹?
她将心思对他晾晒。他淡笑道,少见多怪,它们天天就这样飞,唉,它飞它的,关你什么事?
她的心事一下爆棚。
天,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不向相互打个招呼,都这么累,都这么飞,都这么孤独?为什么不将各自的终点,交换成自己的终点,就不用劳碌奔波?为什么不结伴而行,至少可以不这么清冷孤寂,或许还多出一些搏击长空的乐趣?遇到无处可逃的雷阵雨怎么办?遇到摧枯拉朽的龙卷风怎么办?遇到目空一切的悍鸟群的攻击怎么办?它和它会迷路吗,会不会被某个新的建筑物挡住了既定的航程?它和它有过伴侣吗,是否失去了就没有再去寻找?它和它注意过这个盛满温暖的飘窗吗?
为这两只鸟,她和他有探讨不完的话题。在这布满美丽忧伤的缠绵里,他和她恩恩爱爱了七个年头。七年零零碎碎的日子里,飘窗上的天空,可能没有大风,可能没有细雨,可能没有飘雪,却从无例外地有两只鸟逆向而行。交错而过的鸟,拉动着她心底上下移动的井绳。只要一闭眼,两只鸟就会驰过她黑白颜色的梦境,拖拽出两道深凹的痕迹。
终于有一天,他和她不再讨论这两只鸟了。缠绕在飘窗多年的话题,被一阵莫名其妙的风吹得七零八落。她像面对被风吹得突然翻飞的裙摆一样,手足无措,惊慌失色。她甚至想,能不能像蝴蝶一样飞离那个飘窗。但就在她这一念头出现时,看两只鸟又出现了,还是这两只逆向而行的缄默的鸟,坚毅地划向远方,它们的眼里只有远方。她守望七年的天空,再次被两只笨拙的鸟给震撼了。她终于明白了许多。
多少年,它和它就这样从容不迫,不卑不亢逆向而行,或许,它们就因为看过无数个飘窗上的喜怒哀乐。
它们可能彼此熟悉,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翅膀扇动的气流,但它们依旧不打招呼,享受着各自的孤独。
它们可能怀抱着初衷,甚至感知彼此的终点和起点,却没有达成互换目的地的默契。
它们可能心照不宣,都能够感觉相向而行的快乐,它们依旧只是注视着对方,除了无声的祝福,就是相互撕扯着漫漫的黑幕。
它们或许有各自的故事,雨打风吹见识多了,鸟铳天网躲得过了,一切就变得不徐不疾,不顾不管。
她决定飞了。她有自己的翅膀,有自己的远方,她也可以不在意擦肩而过的任何人和事。在收拾起散落在飘窗上的行囊时,她突然觉得要和那两只鸟说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