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乡村,几乎每个村口都会矗立着一棵大树,这大树是村庄的名片,是家园的标志,是天地间的圣哲。
在我们永寿,有一棵树被传得神乎其神。
这是一棵豹榆树,在甘井镇五星村西的麦田里站立了1700多年,依旧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树形优美异常,宛如绝世佳人。我久闻其名,每次看到她的照片和视频,总是心驰神往,浮想联翩。
一天,我们同学一行六人前去观赏慕名已久的豹榆树。大家神情肃穆,就像要去拜会一位神交已久的故人。离得老远,就看见一个高大的树冠在天边自由摇曳,广袤的原野,仿佛是她演出的天然舞台。我们下车步行,完整的树形逐渐显露出来,好像大地擎起的一把巨伞,遮天蔽日,圆润饱满。再近一点,树愈发高大,人愈发渺小,须仰视可见。旷野上的风飘忽不定,豹榆树形貌奇绝,气势雄伟,如同一个六层楼高的硕大气球,悠然随风摇摆。天空高远,树影婆娑,麦苗青青,沟壑纵横,这景象让人仿佛置身在梦幻般的电影大片中。
树下围有一圈铁栅栏,我们绕树半圈,发现高大粗壮的主干,遭过雷击火烧,焦黑如炭,顶部被硬生生折断,寸草不生,既像高贵威严的君王,又如怒目圆睁的金刚。我们从远处看到的豹榆树其实是主干四周的枝杈,这些枝杈粗细不一,错落有致,如同一群手持巨大团扇的仙女,很贴心地把整个树身环抱起来,似乎不想让人窥见君王的庐山真面目。
再走少半圈,发现栅栏上的铁门居然可以打开。我们鱼贯而入,只见树根凸出地面,盘根错节,好似蛟龙翻腾,随时就要拔地而起。树身布满结疤,大小不一,有的宛如拳头,有的好像佛陀,有的酷似狮面,被人摸得油光发亮。我们也不能免俗,挨个儿摩挲了一遍。
最为神奇的是带有裂纹的树皮,淡淡的灰褐色上布满斑点,白黄褐三色相间,颜色深浅不一,既像大大小小的祥云,又像豹子身上的斑点花纹。据说斑点的颜色还可随四季气温变化。太不可思议了,真是天生神异!
“我们手拉手量一下树身吧!”霞想起了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她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积极响应。于是,我们六个伸长手臂,踮起脚尖,用最原始的方式,丈量一棵古树的胸怀。可惜,差了一大截。看来资料上所讲属实——根部直径约7米,七个人合抱,才能环抱起来。
既然合抱不过来,那就爬上去看看。我们六个你拉我拽,全部爬上了树根,眼界一下子开阔了——远处的村庄和公路一目了然,近处的麦田和果园一览无余。“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正当我们极目远眺时,来了几个乡亲。他们热心地为我们照了合影,还提醒我们最佳的照相位置在树身的背面。可不是,临沟这一面的树枝上挂满了红色的祈福带。我们沿着树身天然凸起的结疤爬上去,扶住树干,使劲挥手,目光越过千沟万壑,感觉自己就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乡亲们说这棵豹榆树是周太王亲手所植。不会吧!周太王古公亶父,是周文王姬昌的祖父,生活在商武乙时代,那可是公元前1147-1113年间。照这么说,这棵豹榆树的年纪可就不只是1700岁,而是3000多岁了。我们有点怀疑。乡亲们憨厚一笑,说老先人就是这么说的,一辈一辈就这么传了下来。
榆树浑身是宝,结的榆钱又香又甜,可以做成美味佳肴,还可以治病救人,深受古人崇拜。榆树是吉祥的树,榆钱与“余钱”谐音,有福寿绵延、连年有余的美好寓意。豹榆树是榆树中的珍奇树种,叶子较小,光合作用差,生长十分缓慢。豹榆树也叫榔榆树、榔树。据统计,类似的豹榆树,全国只有四棵,被誉为林木中的活化石。与我们永寿豹榆树年龄相仿的是铜川耀州区金元村古豹榆树。安康市宁陕县江口回族镇南梦溪古榔树,树龄3000年。湖北十堰市房县古榔树,最为古老,树龄3600多年。奇怪的是,家乡的豹榆树孤零零地矗立在天地间,周围并没有其他榆树。而铜川耀州区金元村古豹榆树,由根上生发出了一片榔榆树林。按照乡亲们的解释就是树分公母——咱永寿的豹榆树是棵公树。
榔榆之称,始见于唐代医学家陈藏器所著的《本草拾遗》。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里把榔榆叫“郎榆”。原因是普通榆树春季开花结果,榔榆深秋才开花结果。古时好男儿多大器晚成,所以给这种榆树起名“郎榆”。榔榆是第二纪冰川后原始森林遗留下来的珍稀树种,史书上最早叫“樠树”。两千多年前的《左转》记载有“王(楚武王)遂行,卒于樠树之下。”讲的是公元前690年春季,楚武王要出兵攻打别国,出发前沐浴斋戒,预感到自己将要死在行军途中,心神动荡不安,与夫人话别的故事。
唐代孔颖达在《五经正义》里有:“木有似榆者,俗呼榔榆。盖为樠也。”
樠是古书上说的一种树,木材像松木。我突然想起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们永寿县北部古属豳国,是周朝经营发展之地,一些古代方言沿用至今。在永寿很多乡村,夸奖一个孩子很听话很懂事,常说“这娃樠很”,外地人听不懂,理解成“这娃野蛮很”。“man”字怎么写,我多年不得其解。如此看来,应为樠树的樠。
周太王古公亶父是一位勤政爱民的首领,深得人心。后期,为了躲避戎狄的侵袭,迁徙到了岐山周原一带。南迁时,古公亶父恋恋不舍,建造了望乡台。古人崇拜神灵,在离开故土之前,古公亶父依照惯例,会占卜吉凶,会去寺庙举行告别仪式。种下一棵榔榆树,作为纪念,也在情理之中。
照此推理,眼前这株1700多年的豹榆树,很有可能是周太王手植豹榆树的子孙后代,是历史风云的见证者。
1700年前,大约是公元320年,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动荡的东晋十六国时期。
当时政权更迭,战争频仍,长期的封建割据和连绵不绝的战争,害得老百姓流离失所,中原大地简直成了人间地狱。“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故乡的豹榆树生于乱世,从她身上的累累伤痕可以看出她饱经风霜。
豹榆树的身世扑朔迷离——据说她最初生长在云寂寺内,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默默无闻地长大成材。云寂寺是皇家寺院,殿宇嵯峨,金碧辉煌。传说香火鼎盛时期,寺院占地达百余亩,僧人千计。南北山门相距甚远,早晚由一僧人骑快马关启。寺院山门高耸,钟楼、鼓楼对峙而立,晨钟暮鼓响彻天宇。
云寂寺院屡遭兵焚,早已不复存在。昔年的佛门净地成了寻常阡陌,豹榆树裸露在荒野之中,无人庇护,尘世的风雨磨砺了她的筋骨,千年的坚守成就了她的神奇。
无论从哪个角度欣赏这棵千年古树,都让人忍不住赞叹造化的伟大神奇。那一身随着季节而变色的豹纹衣裳,那仪态万千的曼妙身姿,经过了1700年的风吹日晒,越发美得摄人心魄。这让我想起了与豹榆树同时代的一位传奇人物——前秦才女苏蕙。
我们永寿是古代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前秦的苏蕙陪伴夫君窦滔镇守秦州,必然途经永寿。云寂寺那浑厚的钟声,响彻方圆百里,自然传到了苏蕙的耳中。
苏蕙字若兰,魏晋三大才女之一,回文诗与织锦术之集大成者,传世之作为一方五色丝线织就的诗帕,其上织有840字的回文诗。女皇武则天称苏蕙“才情之妙,超古迈今”。
苏蕙是陈留县令苏道质(苏武第七代后人)的三姑娘,十六岁时嫁与扶风窦滔。新婚宴尔,窦滔从军,后因忤上被符坚发配流沙。在苏蕙等人的斡旋下,符坚赦免窦滔,令其镇守襄阳。苏蕙满以为夫妻即可团聚,哪知窦滔早已纳妾。苏蕙痛不欲生,织成《璇玑图》诗帕,命人送至窦滔手中。窦滔幡然悔悟,将苏蕙接至襄阳。谁知世事难料,淝水之战爆发,百姓四处逃命,苏蕙夫妻二人失之交臂。
李修文在《山河袈裟》中说:“所谓宿命,并非只有躲闪和顺受,它也有可能是抵抗和奔涌。”人遇到灾祸可以躲避逃离,而树不能。“人挪活,树挪死。”愈高大愈古老的树愈不能挪动。树没有依靠与指望,也没有奴颜婢骨,活下去的智慧很简单——尽力把根扎进深深的泥土里,尽力把枝叶伸向高高的天空。
在中国的乡村,几乎每个村口都会矗立着一棵大树,这大树是村庄的名片,是家园的标志,是天地间的圣哲。大树与村庄融为一体,就像乡亲们和土地生死相依,密不可分。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豹榆树都守护在村庄旁,就像一个心里装满了秘密,却守口如瓶,一脸悲悯的佛陀。
梁新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