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屋里磨磨蹭蹭,老半天没出门,姑姑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别拖拖拉拉误了时辰。”我望向她,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了一起,掌心被指甲盖抠得微微发疼,依然问出那句无谓的话:“姑姑,我怕,可不可以不去?”她终于柔了声线,像儿时哄我般道:“不怕,不疼的,开脸是每个姑娘结婚时必经的。”
她领我走出家门,走上东方一路。屋外阳光正好,我在她身后走得很慢,经过一棵棵有一定年月粗壮的树,仰起头看层层叠叠的叶片把阳光筛落下来,于是路面上便洒下了星星点点的碎银。
沥青路面已不知年岁,被无数车轮碾过,某些地方有些许不平,然而依旧无法撼动这条县城最繁华热闹的街道的地位,只因它通向徐闻的地标登云塔,是通往县城心脏的必由之路,像一锅千百年来未曾熄火的老汤,里面永远沸腾着车辆的鸣笛声、店铺的喇叭声、商贩的叫卖声。点痣摊、补鞋摊、修车摊、阉鸡摊与百货商超并存,腌粉铺、甜酸铺、烧烤铺、凉茶铺毗邻连锁餐馆,新与老在此交织,现代化与烟火气和谐共生,在这里几乎可以找寻到你需要的任何东西。
我们要去的拾脸小摊平日里都藏在龙王庙旁的小巷中,行当很简单,只需摆一张小板凳,备一块蛋粉、一条棉线、一块布头箍就可以开档了。客源多为逛街赶集的中年女性,春节期间生意尤为红火,小板凳便直接摆到街面上。我曾无数次经过,还饶有兴趣地驻足,看顾客脸上被抹上厚厚的蛋粉,猛一看还有点吓人。接着拾脸师会把一根棉线缠成三根,将线交叉后,一端拿在右手,一端用牙咬着,左手拇指和食指灵活地一张一合,一松一弛,于是细线就像剃刀般在脸上来回绞动,而顾客时不时皱起的眉头,总让我跟着心头一紧,让我意识到美丽总是要付出代价。不到半小时,顾客脸上的汗毛茸毛便被一扫无遗,洗去蛋粉后,她们总拿着镜子挑剔地左看右看,直到看到镜中那张脸皎如明月,欣喜之色才爬上眉梢。有一次观望得久了,惹来了拾脸师的注意,她逗我说:“小姑娘,要不要给你拾下发脚?”我连连摆手,吓得落荒而逃。
姑姑领我来到一家拾脸摊,拾脸师是个和蔼的老人家,因还没到时间,我们便坐在小板凳上等。期间有个大婶来了,看摊位空闲,便问拾脸师能否帮她拾一下,拾脸师笑着说:“得等等呢,要给这个姑娘开脸。”大婶也不急,反而从旁边拉了个小凳坐下来,还嘱咐拾脸师道:“丑嬷你要把人家新娘子拾掇得漂漂亮亮的!”我细细打量着这拾脸师,能遮雨的额头,两个朝天的鼻孔下还有一张吃遍四方的大嘴,怪不得得了这等雅称。
丑嬷也不恼,乐呵呵地笑着:“丑嬷我人虽丑,技术可是一流。我拾脸三十多年,经我手的新娘子哪个不是漂漂亮亮的!”“你手劲得轻点,姑娘家都怕疼,我那时开脸都疼得掉泪。”大婶爽朗地笑着,转头又似安慰我道:“姑娘们都找丑嬷开脸,她福气好着呢,儿子孙子都有出息,在省城当大老板,不愁钱。”我被她逗乐了,紧张的心情也跟着舒缓开来。
吉时到了,我挪动小板凳面朝南方,丑嬷为我围上一块围布,她手持长线,上中下弹三下,嘴里念叨着:“上敬天地父母,中祝夫妻和顺,下弹子孙满堂。”又左中右弹三下,念着“左弹早生贵子,中弹勤俭持家,右弹白头到老。”边开脸边唱着“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产麒麟。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我们今日恭喜你,恭喜贺喜你做新娘。”
细线似翻飞的蝴蝶,下手均干净利落,而我却疼得龇牙咧嘴。丑嬷笑着说:“姑娘莫怕,忍忍就好,我给你讲个故事。”据说以前隋炀帝常强抢民女,有一家人为躲避官兵检查,把出嫁的女儿脸上的汗毛全部拔掉,涂脂抹粉坐在朱红描金的花阁上风光出嫁。官兵看到新娘面灿盈光,以为天人,不敢冒犯遂顺利放行,后来民间一一效仿,便有了拾脸这民俗。
我沉浸在动听的故事中,思忖着千百年来的新娘子是否也如我这般忐忑期待。不经意间几个不相识的大婶已凑过来。“这是谁家的姑娘,生得这么俊俏?”“面方有肉,唇红齿白,谁人娶到有福气咯。”“今后你一定会生活美满幸福。”她们兴高采烈地说着,争相送上善意淳朴的祝愿,仿佛出嫁的是自家女儿。
我心里一阵感动,忽然想起那首远古的歌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诗经》里的桃花,开了。
陈海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