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去山东蓬莱旅游回来的泰叔送给我一把纸扇，扇面上画的是“八仙过海”，画中人物形态丰富、色彩鲜艳，八位仙人各显神通，在波涛汹涌的海面来去自如。当我缓缓地打开它那一刻，同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遥远而温馨的时光再次从岁月深处涌出……
1/
小时候，村子里有个大晒谷场，每到夏天的夜晚，夜幕刚降下来，大人们搬着草席或长椅在晒谷场上各自排开，躺在上面乘凉，摇晃着葵扇，家长里短地聊在一起，小孩们则三五成群地玩起“躲猫猫”游戏。
玩累了，小孩子就会缠着大人讲故事。刘爷爷是个“故事大王”，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三英战吕布、水浒传、白毛女等等，让我们听得如痴如醉。我们特别爱听他讲“八仙”除恶扬善的故事，铁拐李的葫芦、汉钟离的扇子、曹国舅的阴阳板、何仙姑的荷花、吕洞宾的宝剑……他们手中的法宝神器更是令我们着迷，甚至仿效起来，这个拿起葵扇对着小伙伴扇着，口中喊道：“我这是汉钟离的扇子，能起死回生！”那个拿着一支小竹筒，放在嘴边假装吹起来：“我这是韩湘子的箫，能驱动万物生灵！”……我拿起哥哥为我削的木剑一边挥舞一边大声叫道：“我这是吕仙人的宝剑，能斩妖除魔！”小伙伴看到我威风凛凛的样子，纷纷围过来，哄闹着要我把木剑让给他们玩一玩。一时间，晒谷场上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时间悄悄地滑向黑夜深处，晒谷场上的欢闹声静了，孩子们挨在父母或爷爷奶奶的身边躺在凉席上，望着幽蓝的夜空，畅想着未来。此时，夜空星光点点，云儿随着夜风缓缓流动，萤火虫一闪一闪在飞舞，孩子们在轻轻摇动的葵扇下，枕着蛙声渐渐进入了梦乡……
父亲年轻时身强力壮，习得一身武艺，到外地做买卖的人经常会雇请父亲做帮手。因此，父亲常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只要他在家的时候，晚上乡亲们就会在晒谷场上把父亲团团围住，听他讲述外面的故事。
父亲显然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一些事情经过他的描述，剧情往往会变得跌宕起伏，比如飞身夺棍、勇斗小偷、夜闯车亭坳等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被他渲染得紧张又刺激。
“那夜风高月黑，山高林密路又陡，树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夜鸟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我挑着一担榄角走在前面，黄老板害怕地拉着我的衣角跟在后面。突然间，‘扑通’一声，从树上跳下一只大黑影，把我俩吓得魂飞魄散……” 当父亲讲到这段情节的时候，晒谷场上的气氛霎时间紧张了起来，风仿佛凝固了，大人屏住了呼吸，孩子们畏缩在父母的怀里，眼睛却情不自禁地四处张望。
父亲喝了一口茶，接着讲起来：“我借着微弱的月光定眼一看，妈呀！我惊慌得毛发都竖起来了，只见一只大花豹在那里弓着腰对我们虎视眈眈，黄老板‘哎呀’一声跌坐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掏出两个大鞭炮点着向它扔去，只听见‘砰砰’两声巨响，顿时把它吓得仓皇而逃，真险啊！”
一个故事下来，紧张又刺激，博得听众一阵阵掌声。
有次父亲从邻镇回来，脸上一副沉重的表情，晚上大家缠着要听他讲故事，他却默不作声。当大家问得紧了，父亲这才缓缓地说：“我打伤了三个人，怕当地派出所抓我，我就跑回来了！”
母亲一听，害怕起来，忙问：“伤得重不重？你要是被抓去了，我们咋办啊！”
乡亲们也纷纷议论起来，这个说没事，没有人知道你是谁；那个说你快去外面躲躲吧，别让人家抓到你……父亲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对母亲说：“你收拾好衣服，明天我去派出所自首吧！”
第二天还没等父亲去自首，几个警察就找上门了，问父亲：“你就是在我镇打伤人的那个‘白鞋仔’？”
“是我！你们是来抓我的吧？我跟你们走！”父亲拿过包袱抬腿就往门外走。
“谁说我们是来抓你的？我们是来表扬你的！”一个警察拉住父亲笑着说。
原来，那天有人雇请父亲帮忙拉一车木柴到邻镇市场贩卖。父亲他们刚把木柴卸下车，就走过来三位流里流气的男子，说这里是不能随便卖东西的，要交10元钱才能摆买，否则就收拾走人。
在20世纪七十年代，10元可算是“大钱”呢。父亲知道他们是“圩霸”，当然不肯交了。于是那三个人就把木柴拿起来乱扔，血气方刚的父亲随即上前制止，双方推推搡搡就打了起来。那天父亲穿的是一双白球鞋，他施展腿功，只见“白球鞋”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把三人踢翻在地，这个磕破了头，那个擦伤了脸……
那警察拍着父亲的肩膀说：“当天我们接到群众报警后，对事情进行了调查，发现三人是在市场专门欺负老百姓的‘圩霸’，便对他们进行了拘留。群众纷纷拍手叫好，说一个‘白鞋仔’把他们打服了，再也不敢欺压百姓了！”等警察对父亲录了口供离开后，母亲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天还没有黑下来，父亲早早就被乡亲们围在晒场上要讲这个故事。父亲讲到动情之处，猛地站起来施展一招“金鸡独立”，手掌“啪”的一声拍在大腿上，大喝如雷：“三个黄毛小贼，你们欺人太甚，看我‘白球鞋’的厉害，来来来，吃我三脚……”
那天晚上，乡亲们的掌声拍得特别热烈。
2/
“老同学，我们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吧？”小高拉过一把小竹椅坐在我身边，说：“家乡变化真大啊！”
“为实现乡村振兴，打造美丽乡村，几年前政府就把旧晒谷场全部拆除，改建成现在这样美化、绿化的休闲场所了。”
小高是我小学和中学的同学，因家住得近，小时候我们常玩在一起。初中毕业后他搬家了，随父母到外地读书、生活、工作，然后娶妻生子，一晃就过了二十多年。前两天回来参加同学聚会。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的夏天，你一到晚上就跑过来找我们玩。在晒谷场上，我们几个小孩子一会儿钻进堆得又圆又大的稻草垛里，看谁藏得深躲得妙；一会儿爬到稻草垛上面看月亮，乘着凉爽的夜风数星星；或者用稻草秆编织各种手链和花环；或者跟着‘唧唧吱’的声音在草地上捕捉夜鸣虫。”我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花圃接着说：“那个花圃就是以前堆满稻草垛的地方。”
“对啊，那时我们常常坐在稻草堆上，听刘爷爷和你父亲讲故事呢，露水沾湿了头发都不肯回去，直到母亲来找我。”小高回忆着。
此时正值夏天，夜风带着美好的回忆吹过来，轻抚着我俩的发端。他说了很多，说过去，说他在外面的工作及生活，当他讲述自己支教的那段往事时，眼睛开始潮湿了。
他在市区的一所小学任教，25岁那年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教师到边远山区支教。刚去到那个号称“九曲山”的乡村，看到那里恶劣的环境时，他马上就后悔了。但当他走进教室，看到一双双清澈明亮、充满对知识渴望的眼睛，他还是决定留了下来，而且一教就是三年多。
和他一起来支教的有位姑娘叫芳。芳特别爱笑，笑起来眼睛就成了弯弯的月牙，孩子们很喜欢她。课间，她常常带着孩子们坐在校园里的大榕树下，给他们讲山外的故事，讲知识改变命运的故事，讲自强不息的故事，使孩子们对未来有了美好的向往。
他偷偷地在远处看着芳，那优雅美丽的倩影让他深深着迷，心里充满了憧憬和惆怅。他知道芳的家庭条件优越，感到自己是一个穷小子配不上她。
没想到芳也偷偷地喜欢上了他。当他带着孩子们在操场上打篮球的时候，她喜欢他阳光活力的样子，当他抱着吉他教学生唱歌的时候，她喜欢他那充满磁性而略带忧郁的歌声……但她不敢向他表白，她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导致左耳失聪。她一直因自身缺陷而感到深深的自卑。
学校地处山区腹地，交通不便，大家的三餐都是靠村民捐赠，这个拿来几个鸡蛋，那个摘来几棵青菜……他们掏钱要塞给村民，都被一一拒绝：“你们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是孩子们的福音啊，我们感激都来不及呢，怎么能收你们的钱！”
他不会做饭，随便填饱肚子就算一餐。于是她每天都悄悄地把一个大饭盒放在他的桌面上，里面装的是香喷喷的白米饭和她舍不得吃的鸡蛋。他知道是她，但没有勇气说破，只是拿着饭盒坐在大榕树下边吃边下决心：明天一定向她表白！
就这样，一天过了一天，一年过了一年，等不到他表白那一天，她就出事了。
那天，她休完假从县城回来，在山路上遭遇了山体滑坡，她搭乘的中巴被冲下了山崖，她再也没有醒来，身边撒满了为他带来的食物……
“至今我还保留着她给我的那个饭盒！”小高抬起头望着夜空，眼泛泪光：“曾认为爱可以永恒，谁知还没有等我抓住，它就在一瞬间消失了！”
人的一生就好像是一本厚厚的故事书，一页写一天，情节有的轻松舒缓；有的浪漫甜蜜；有的波澜起伏、扣人心弦；有的生死离别、悲伤如海……无论哪一天是什么样的故事，都会被一根长长的线串起来，串成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一生。
这根线就是爱！
江南散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