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临北的窗外种着两株桃。那是在小区边缘内侧的绿化带上,两排高大而蓊郁的樟树沿着围墙一路蜿蜒,缠绕于各栋楼舍的门前屋后,就在三栋和二栋之间出口的拐角处,两株桃树并立着,枝丫劲伸,互挽交错,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小姐妹,手牵着手。
今年的桃花开得晚。春天里最后一场雪常常赶在桃花盛开时节到来,人称“桃花雪”。朋友们传出的桃花雪照,张张花浓雪聚,可北窗之桃似遭严重的营养不良而发育迟缓,当别处的桃花开了又谢了,她们的枝头仍未着一芽一蕾。去年夏秋,一场罕见的干旱持续了太长时间,一些灌木当季即被活活枯死,一些落叶乔木直到今春没有再发新芽。活下来,已然不易,又怎能寄望于一如继往地团花簇锦?正当我有些遗憾和失落,又有些庆幸和宽慰的时候,北窗桃花才三三两两整装出发。她们羞怯的花容泄露了行踪,那一天是3月21日,春分。
花儿,原是极能刺激感官的尤物,自古以来象征女子、友谊、爱情等美好的事物、品质和情感。花有雅俗之分,或因品种不同,或因持赠者角色不同。然而,桃花的可爱,全在于她应时绽放,随俗沉浮,一直是“生命之花”的代表。
两个星期后,红粉凋零,纷纷扬扬。场景凄艳、哀婉,触目惊心,连树下那片冰冷的土地都被感染了,一地腮红。“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当人们睹物伤春之际,片片桃叶却像赶场子似的争先恐后地疯长,悄无声息地揩干了污迹,清扫了战场。满树铁杆桃枝仿佛一夜之间欣欣向荣。
某个清晨,我站在桃树底下,透过繁密的桃叶看去,晨光中桃叶挨挨挤挤,散发琥珀色的碧光。在这温润的碧光之中,忽然有什么东西探头探脑,顽皮地同我捉起迷藏来。定睛看时,枝叶间星星点点缀满了稚气的幼桃!这些幼桃形体单薄,状似桃叶,又着一身绿衣,很难于挤挤密密的叶间发现。残红退后,桃叶竞发,铺天盖地而来,像一位护子心切的父亲,将幼桃揽在自己温暖的怀抱里。在桃叶层层呵护下,幼桃茁壮成长,躲过了风雨的吹打,避开了鸟雀的啄食,甚至一度逃离了人类贪婪的视线……
气温升高,阳光明晃锋快,刀子似的。桃子长得圆润丰满起来,不管桃叶如何掩盖也抑制不住桃子膨胀的热情。坚挺的桃枝不久被果实压弯,不得不在桃树的四周打上木桩,以托起她日渐佝偻的腰肢和梦想。一天下午,附近小学散学的钟声响起,北窗之外变得热闹起来。“南村群童”荟萃于此,追逐嬉闹,踢毽子的踢毽子,跳房子的跳房子,“一时多少豪杰”。
窗外新来的这群不速之客,立刻引起了长年玩扑克牌的老爷爷老奶奶们的担心。老爷爷老奶奶们平日一早呼朋引伴去集市上买了菜,回来后就聚在北窗外的石桌石凳上玩扑克牌。双百分、斗地主,论输赢,但不来钱。好在看牌的远比玩牌的多,于是观战的老爷爷老奶奶们自觉担负起监督孩子们的责任来:一是调解孩子之间偶发的小矛盾、小纠纷,防止演变为严重事件;二是严格管束那为首的“孩子王”,制止他攀摘尚未熟的鲜桃。后一个任务最须警觉,稍有差池,必有所失。
天气越来越热,看守的任务愈发艰巨。桃子不长个儿了,浓艳的大红色从桃子的尖顶开始慢慢泛开,很快,那些当阳的桃子就有几分羞涩地胀红了大半个脸儿。碧绿的桃叶不但遮掩不住她们,反而更映衬出她们的香甜和妩媚。这时,即使请来曾替王母娘娘打理过潘桃园的孙大圣,怕也无法保证桃之不失。老爷爷老奶奶们实在招架不住了,每年不等桃子完全成熟就被迫开摘。
一天中午下班,楼下玩牌的一位老人将桃子摘了满满一桶外加一盆,堆成一高一低两座尖山,摆在门前。他一边热情招呼我抓些回家品尝,一边喃喃自语地谴责那些顽皮孩子偷摘了不少。
每年总有这样的机会尝尝鲜,总希望桃子能熟得更透,柔软而甜美。我从盆里挑了几个大红的带回家,洗净一尝,甜脆中略带生涩。一口咬下,竟连桃核也轻松咬开,露出里面奶白色的核仁儿,味道和往年自是没有两样。有时我不无遗憾地想,与其提早摘收,还不如挂在树上供人观赏和随意采摘呢。
桃子下树,北窗外倒是日渐安静、冷清。
窗外有两株桃树,让人爱也让人恨。假如桃树有思维,她们也该思考如何同人类相处更好。我探身从窗口望去,北窗之桃树因新摘而减去一身负累,容光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