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有雨的天气,总是那样怡人,太阳刚刚猛烈暴晒了几日,雨就悄然润泽大地,洒下清凉。树木更加鲜绿,叶子光亮得耀眼,空气也十分清新,好像敷过面膜的脸,水汪汪的。
路过一家院子,一阵甜蜜的清香萦绕过来。好熟悉的味道啊,不像栀子花那般浓烈奔放,也不似茉莉花般清香芬芳,这香气携着一股香瓜的甜味,让我的心为之一颤,竟一时想不起是哪种花的香气。
我不禁隔着栅栏向里观望,攀在栏杆上的蔷薇,叶子暗绿且纤弱,仿佛在休养生息,疗愈着繁花争艳时耗尽的精力。墙角的月季已残,海棠结着青涩的果实,绣球花绽放得缤纷绚烂,几朵枯败的茉莉花间又萌出浅绿的花蕾。而靠院角约摸两米高的两棵绿树,却枝青叶绿。
这时,一位婆婆从屋里走出来,问道:“你找谁?”我却答非所问:“您家什么花开得这般香?”婆婆微笑着回答:“白兰花呀!”对啊,就是白兰花!“可它在哪儿?”婆婆指着院角那树说:“喏,这、这。”
我在繁枝茂叶间仔细寻觅,才瞧见白兰花在一片青绿中亭亭玉立。其色如象牙,质似蜜蜡,宛如美人的纤指,水嫩光洁,清纯雅致。那盛开的,晶莹剔透,纤细的花瓣如兰花指般优雅地舞动着;那含苞待放的,微微抹着一丝淡绿,像饱蘸绿墨汁的毛笔尖,欲在澄明的夏空里书写一阕《满庭芳》,又似一只玲珑的美玉,轻卧在青枝上。
夏日的花大多绚烂多姿,绣球、木槿、凌霄、广玉兰、合欢……即便绿叶葱茏,那繁花也是要在风里尽情招展的。而白兰花,却如圣洁的仙子,闻得其香,才寻其影,含蓄矜持且不张扬。我从未料到,白兰花是开在这般繁茂的树上,隐匿于枝叶之间,既不像栀子花那般明艳,远远便能引人注目,也不像茉莉花簇拥在枝头,又香又白惹人夸赞。那花香不是飘在风中的,而是如水般浸润在空气里的,仿若轻柔的手,拂过鼻间,一层一层剥开我的记忆。
记得夏日的清晨,外婆总会搬来一只小巧的木椅,让我坐在门口。等她买菜回来时,那位慈眉善目的卖花婆婆,也会从巷子口的曦光中沿着青石板路缓缓走来。婆婆一见到我,便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簸箕轻轻端至我面前,柔声问:“妹伢,香不香?”她掀开一层湿湿的白纱布,一对对水灵灵的白兰花安静地躺在一方干净的白底蓝边的手帕上,刹那间,柔香萦绕心怀。那白兰花都是欲开未开的,一律雪白如玉,每两朵用极细的铁丝串成一对。
外婆这时会笑盈盈地走出堂屋,挑一对别在我的衣领上,转身又选一对没串铁丝的,用手帕小心地捧进里屋,放入一只青花碟子里,盖上手帕,洒上水,搁在铺着钩花台布的五屉柜上。那手帕是绣了花的白丝绸手帕,一看就知道是留给小姨的。一整天,屋里都是香香的,我也是香香的。
外婆皮肤很白,乌黑的短发总是干净利落地别在耳后,外婆身子很软,我喜欢被她柔柔地抱在怀里,外婆说话很轻,衣服上总有淡淡的花露水香气。她很像白兰花,安静,温润,不张扬,又芬芳迷人。
有白兰花的日子,就是有莲蓬吃的,门口积满水的雨天,是有四只角的菱角吃的。我不太记得外婆整日里忙些什么,但清楚地记得外婆特别喜欢买白兰花。那位卖花的婆婆隔个两三天就会来。我很喜欢这位婆婆,她每次端着簸箕走在巷子里,脚步轻盈,从不吆喝。她似乎知道喜欢买花的人家都会在门口等待她,又或许那一身花香就是卖花人的标志。她和外婆一样清爽干净,她们在清晨的阳光里轻言细语,穿过巷子的风也变得轻柔凉爽。到了夜间,我的白兰花花瓣七零八落,生出红色的锈印,小姨会将她的白兰花放在枕边,外婆在蚊帐里替我们打着扇子,我在白兰花的清香里、在痱子粉的清凉里很快入睡,梦里都萦绕着香甜。
后来读到汪曾祺的《昆明的雨》,才知道白兰花在昆明叫缅桂花。他说:“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而现在,又见这白兰花,我的心也变得柔软无比。
“婆婆,能卖我几朵白兰花么?”婆婆应道:“你这么喜欢,我摘几朵给你!”我连连道谢,捧着这些还带着水珠的白兰花给妈妈送去,或许她也会想起她童年时衣领上别着的白兰花吧。
作者:石红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