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3月中旬是植树时节了，仍是春寒料峭。那年月，提倡“以学为主，兼学别样”，某校师生连日挥锄扬镐，在校园边荒坡上挖了许多树坑，准备造一片杉林。
午后，两位老师前往大队林场挖杉苗。林场藏在附近宁静的山湾里，各种树苗郁郁葱葱。湾口洼地上的杉苗，齐斩斩的一米多高，枝上还有星星点点残雪。他们挖呀挖呀，挖到苗圃中心时，发现林中躲着一棵橘树，矮矮的树上挂着黄里泛红的橘子，在绿叶映衬下分外亮眼，正如屈原所写“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年长的那个说：“嗨，活到五六十岁，还没见过这等奇事，橘子经冬居然不落不烂！”他俩猫腰摘下来，正好十个，就平分了。橘子比柿子略小，果体饱满沉实，橘皮细腻鲜润，不说吃，看着就教人心生爱意。
年长的馋猫儿似的，赶忙丢落锄头，蹲在橘树旁有滋有味地吃，边吃边叫：“真好吃！冰糖似的，比秋天的橘子甜多了！”年轻的捧着橘子走到搁衣的地头，默默把它们装进棉袄口袋。年长的问：“你怎么不吃呀？”年轻的说：“拿回家吃呢，我妈最爱吃橘子了！”“你真是个孝子！几个橘子还要想到老娘！”那是个轻易吃不到水果的年代，年轻人何尝不馋？他儿时听说过陆绩怀橘的故事，这么多年没有淡忘，想到母亲一辈子肯定没见过春天的鲜橘，能吃到这样的橘子该是何等惊喜，于是打定主意带回家让她尝尝。听到年长的吧嗒啃橘之声，他咽了不少口水，但一个也舍不得吃。
那年轻人，就是五十年前的我。
二
柳州有个龙潭公园，龙潭公园有座卧虎山。卧虎山怪石嶙峋，说不尽的峥嵘。
一九九七年秋末，几十名参加学术活动的教师，被东道主带到龙潭公园。一干人过了风雨桥，由卧虎山一个肠子般的石洞爬出来，再往半山腰的一座凉亭迤逦而上。半途中，有两个试图登顶的人悄悄离开了队伍。要登上山顶，除了爬越那些刀锋一样的巉岩外，没有其他办法。他们钻过一丛丛拦路的灌木，继而攀爬一块块峭耸的怪石，每一步都非常艰难，稍有不慎就可能摔断筋骨。
当到达半山亭的人呼唤时，两个“叛道者”正坐在靠近山巅的石脊上歇气。那道石脊宽不盈尺。高个子直起腰，探头看近旁略高的一尊怪石，发现石凹中搁着两枚橘子。它们圆实鲜嫩，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像一对磁娃娃相伴相倚。这人迹罕至之地怎么会有橘子呢？冒着生命危险置橘于此有何用意呢？他想不出一个究竟来。
矮个子听说有橘子，一骨碌爬起来说：“送到嘴边的橘子岂可不吃！”边说边踮起脚倾过身去，伸长臂膊把橘子够了过来，自然一人一个。高个子捏在手里愣着没动，见矮个子鼓起腮帮几口吞下，他才犹犹豫豫地剥开吃掉，内心隐隐有种亵渎神圣的负罪感。
“说不定是一对浪漫恋人爬到这儿，选两个橘子放在‘天然祭台’上，以表永结同心，祈祷苍天作证呢！否则橘子不可能只有两个，更不可能摆得那么整齐……”继续攀爬的时候，高个子对矮个子说。
我——那个高个子，至今还这么想，依然心怀愧疚。
三
橘子本是温柔的水果，但在有些人手中却变得很凶猛。朱元璋在南京建都以后，一日带着上十岁的太子出宫游玩。皇宫对面的一座山，层林尽染，亭阁掩映，风光绝美。爷儿俩边逛山景，边说些闲话。朱元璋问太子：“这里好玩吗？”太子随口一应：“不好玩！”朱元璋皱起眉头又问：“为什么不好玩？”太子甩出一句：“对打金銮殿！”
俗话说，不怕有心骂，就怕破口话，哪怕是童稚之言，皇帝老儿听了很有几分不快。朱皇帝不再问下去了，闷声不语地拉着太子下山回宫。在街边的一个水果摊上，他给太子买了一个橘子，就一个橘子！
太子回到后宫，没旁人在跟前时，马皇后悄悄问他：“父皇带你到哪些地方去玩来？给你买啥好吃的东西了？”太子一五一十地说了。皇后听了大惊失色，迭声说：“不好！不好！”太子不解，皇后说：“父皇将要杀你！买橘子给你吃，意思就是‘剥皮斩子’呀，你得赶快逃哟！”皇后连夜涕泪涟涟地为儿子准备行装，差心腹太监把他送往城外亲戚家寄养。朱元璋晚年哀叹自己一时意气用事，竟把个好端端的儿子弄没了，马皇后这才说出太子的下落。这个虎毒食子的故事系民间版本，在江南一带数代口耳相传。
我们所熟悉的橘子，在俗世被派上各种用途，或孝敬父母，或寄寓情爱，或款待来客，或探视病人，也可能作为杀人的暗号或毒谋的道具。
作者：东方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