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怀着叛逆的心情,憧憬着外面的世界,希望有一天能够逃离祖祖辈辈生活着的地方,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困在方寸的泥土上。
总喜欢把自己想像成漂泊的游子,肩背行囊,在旅途的风雨中,一步一步丈量着回家的路程。路永远没有尽头,家也就是很远很远。板桥霜、霸陵路、远客窗舍杨柳风。许多个夜晚,孤独地蜷缩在某家民宿的某个角落,凄然地用《乡愁》或《橄榄树》裹住流血的乡思。
究竟何处是故乡?
是有良田修竹桑麻之属的小桥流水人家,还是白云深处路径斜的山居? 在一幅水墨画前,那水乡小镇的黑瓦白墙和鹅卵石小巷,都让我油然而生似曾相识的感动,甚至听见了夏候鸟婉转悠长的鸣唱:“豌豆巴果、爹爹烧火……”。
但这都不是故乡。故乡曾经鲜活在父亲的唠叨里,跳荡在母亲的小曲里。而那是他们的故乡。“山抹微云不见霞,归途遥远游子发。曾立鸿志冲霄汉,奈何才情半点差。”我翻遍自己的人事档案,只有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的记载,难怪飘零感总是时起时落。我的血液中积淀了先辈们千百年来对土地的依恋情结,于是,唐风宋雨中田园牧歌式的故园秋色成了一种永远的诱惑,这诱惑却每每夭折在钢筋水泥和柏油马路的冷漠中。
面对闪烁的霓虹灯和如织的车流,我曾经反复尝试寻找故园的感觉,却总有一个声音从线装书里传来,不,故园不是这样的。我无法听从,也无力抗拒,这是一种两难的尴尬境地。
城市人是无根的浮萍,缺了绿色的浸染,缺了金黄的抚慰、缺了炊烟的涂抹,缺了山泉的滋润,只剩下无穷的私欲如高耸的建筑在迅速膨胀。城市人用酒吧舞池歌厅哄骗自己,却总是挣不脱空虚的阴影。万般无聊时,养只猫儿、狗儿之类的宠物,权作一种情感上的寄托。实际上,城市人乡愁最浓,却又无处安放。我们的父辈,记忆中还多少有一段泥土的芬芳;而如我一般的第二代城市人,却找不到生命的源头。现代社会的人口大流动,正在迅速扩大“浮萍”的群体。他们在离开土地之后,会不会连同我们民族心理上的那种归宿感一起失去? 前些年,文坛上曾掀起一股寻根热。或许,韩少功们早已察觉到危机,作了一次勇敢也可能是徒劳的努力。
在一次朋友聚会上,我借着酒劲真诚地对大家说,我找不到故乡,我的故乡遗失了。朋友们先是愕然看着我,许久,终于善意地笑起来。他们说,瞧这家伙,醉成这样。
陈远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