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郊,柳树荫下,一位身材魁梧的名士,手举铁锤,击向坚硬的铁砧,火花四溅。铿锵的节奏,响彻村庄,使其余的世界,显得寂静无声。人们陆续赶来,请他锻打出不属于战争、屠戮的农具。而他却拒收酬金,在叮当叮当的节奏中挺拔如松。
这位名士即嵇康,他集思想家、音乐家、文学家于一身。他卓荦不群、刚直简傲,其人格魅力被东晋文学家、史学家袁宏称为“竹林名士”之一,其作品给后世思想界、文学界带来诸多启发。
古代的很多书画作品、诗歌中,均有打铁的记载或吟咏。宋代著名的长卷《清明上河图》中,三个赤膊上阵的男子在挥锤打铁,炉子后面有人拉扯风箱,画面生动形象,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李白的《秋浦歌》诗:“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冶炼的炉火照彻天地,火星四射,紫烟升腾。明月当空的夜里,炉火映红了小伙子们的脸。他们一边打铁一边高歌,歌声震动了寒冷的山川。明代释函可的《雨中听打铁子唱吴歌 》有“乍听疑广陵,又疑秦淮沚。试问歌者谁,云是打铁子”,诗中有画有歌,打铁匠锻打着精美绝伦的农具,仿佛嵇康再现,伴随的是一声声清浅的雨滴声……
叮叮当当,声声入耳,宛如一曲铿锵的赞歌。小时候,我常看外公打铁。他以熟铁打成毛坯,再经过开凿夹钢、熟火、粗开刃、淬火、水磨刃、上把、雕刻等十多道工序,最终锻打出一把刃如秋霜、不崩不卷的上好菜刀。从选料到成型,从制作到出品,整个过程他未使用任何测量工具,全靠眼力作出判断,阐释着最极致的追求。
在技艺高超的打铁匠那里,钢、铁是有感情的,他们与之谈心、碰撞,用声音对话、交流,或轻或重,或缓或急,随之一个个坚硬的物器在他们手里变方、变圆、变长、变细,大到螺旋桨,小如绣花针,展示着有温度、有故事、有情感、有灵性的作品。铁匠最大的快乐,就是看着自己的作品从出生到出色,从无形到有形。
“匠人”易得,“匠心”难练。获得非凡的手法,非一日锻打;找到打铁的诀窍,非一日之功。有“一看二选三烧火,四锤五打六入炉,七冷八热九还淬,十分质量十分苦”的口诀传承,且九大工序必不可少——选料、烧料、锻打、定型、淬火、回火、抛光、打磨、做冷活——一边打一边琢磨,一边打一边修正,丝毫不敢懈怠,时刻不能放松,全凭感觉和经验把控,有“一眼定型”“一淬定性”“一锤定音”之说。甚至三万六千次的手工锻打,只为一口“容千般滋味,令镬气圆满”的铁锅。
匠心即人心,作品即人品。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打铁匠们用“炉火纯青”诉说了文明象征和艺术境界,诠释着勤劳与智慧。如今这一传统非物质文化遗产正薪火相传,渗入到人们的思想和骨血。他们择一事、终一生,一身手艺、一生守艺,稳得住心神,耐得住寂寞,以“匠”修心,以“心”炼技——哪怕再苦再累,也绝不少砸一锤;他们胸中有丘壑,懂得方中还有方、圆中还有圆,做人要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出师不出格”“火了更要冷静”。
我曾到过杭州的“打铁关”。从人来车往的马路边转入历史文化碑廊,青砖褐瓦木头门独具古风古韵,如同闯入某段被遗忘的时光中。风不吹,古树也不动,一段历史凝固其中。墙上是一男一女的打铁浮雕,以古朴沧桑的气质,仿佛在向来往的游人诉说着岳飞率领岳家军在此驻扎、打造兵器的故事。这里的碑刻、浮雕,依然昂扬着打铁自身硬的精神;“跳出红炉,身无烧烙”,他们守住的是一锤规矩、一锤信仰和一锤历史。
趁热打铁,用于生活的场景之中。渗入自身行止,则有“打铁必须自身硬”。什么是“自身硬”呢? 是明代诗人、廉吏于谦的《石灰吟》:“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顾,要留清白在人间。”——“不能胜寸心,安能胜苍穹”,在艰苦中磨练,坚守清白,节义超拔;是一生清正廉洁的左英纶的“五硬”:丈夫遇权门须脚硬,在谏垣须口硬,入史局须手硬,拒贿赂赃钱须心硬,浸润之谮须耳硬——内心正、内心纯、内心静,则金钱财物不能诱、热闹之境不能入、艳冶之物不能动;是“铁面霜棱、台纲凌凌”、刀刃向内的御史“顾独坐”……
“形之正,不求影之直而影自直;声之平,不求响之和而响自和;德之崇,不求名之远而名自远。”清廉爱民的官员、高节迈俗的师者、悬壶济世的医生、一片冰心的作家、德艺双馨的工匠……莫不自身硬、自身正,如此千锤百炼、万般淬火。
打铁如此,人生亦然。
陈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