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浏阳老茴饼,想念了多年。
还是我7岁那年,第一次吃到茴饼。那天傍晚,父亲回家时顺路在供销社买了两个小饼子,上面一层有焦黄油亮的皮,散发出淡淡的茴香味。父亲笑着说,这是浏阳茴饼。我踮起脚痴痴地望着桌子上的饼子,口水早就涌了出来。
晚饭后一阵子,父亲说我们开始吃茴饼吧。在明亮的煤油灯下,他特意把茴饼在桌子上摔了几下,啪、啪、啪——弄出惊堂木一样的响声,这逗得大家笑了起来。我拿过一个就掰,哪里晓得它硬得像石头。父亲从厨房拿来菜刀,一手按着刀背使劲地切,才分成四份。父亲母亲,我和妹妹各拿一份。我接过一看,它实打实的,里头没有一点点缝隙。馋虫早在口里爬,我忍不住张口就咬,哎呀,饼子上只有几颗牙齿印。父亲连忙对我说,一点点咬,莫贪多。我这才重新尝试,终于嗑下黄豆那么大一小块,细细地咀嚼,这才吃出味道,甜甜黏黏的,带着细碎的茴香,一股清爽的气味充满口腔。接着又咬下一点点,含在口里,好久也不愿吞下去。
在吃第二个前,父亲把茴饼放到我眼前,教我认上面印的字。油黄色饼子上有一焦黑色的圆圈,里头里印有四个清晰的繁体字:浏阳茴饼。每个字的笔画很多,我认不来,也写不全。几遍下来,只对那个“茴”字有很深的印象,它没有点撇捺弯勾,只有横和竖,特别是下面那个大口像一间房子,里面搁了一张小楼梯。后来读鲁迅《孔乙己》时我才发现,满口“多乎哉?不多也”的孔乙己教酒店小伙计“我”所写茴香豆的茴字,居然和浏阳茴饼的“茴”是同一个字,这说明茴香豆亦是用茴香烩制而成。
母亲坐在一边,笑眯眯地告诉我,说浏阳在长沙的东北边,和我家相隔只有七十里路。早晨从家里走路出发,可以到县城吃晚饭。当老师的父亲更加有学问,像平时上课那样眉飞色舞地说,浏阳是个好地方,最有名的“四宝”是茴饼、豆豉、花炮和菊花石。浏阳到处有茴香草,把它揉进饼子里,家家户户当作点心。那里的豆豉粒子大,又鲜又香,一直是最好的调料。鞭子花炮也有名,一到过年过节,都要放浏阳鞭炮。菊花石是岩石里头生成的,雕刻好放在桌子上,显得十分贵气。那时候,我想念的只有茴饼,就牢牢记住了这一宝。
后来,父亲见我喜欢吃茴饼,又买过几次。我在城里读初中时,自己也买了两三回。恰好有一个浏阳籍的同学,他仔细告诉我茴饼的做法,面粉掺入茴香粉和红白糖,不需要老面发酵,直接揉成饼子,用红颜料盖上牌号,再摆在大白铁盒子里,推进炉膛里烘烤。越是摔得响,掰不开,有嚼劲,大家越是喜欢。他还说,浏阳人很犟很倔,就喜欢这样的硬碰硬,既长口劲,也长心劲。比如历史书讲的清代的谭嗣同,戊戌变法后宁肯在菜市口被砍头也不逃跑。
我似乎明白了浏阳茴饼的精髓,更加想念老茴饼。后来,不管在长沙城里搜寻,还是到浏阳出差时打听,总是空手而归。我的浏阳老茴饼啊,看样子不可复得。
也罢,硬碰硬,莫如人生的一种取向、一种敦促。把想念硌在心头,我咀嚼的只有把自己当作浏阳人的寄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