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居住的钢厂厂房小区是三层苏式建筑群,红砖清水墙面,沿中轴左右对称,内走廊,木门窗,红瓦歇山式屋顶,展现出浓郁的异域风情。受限于工龄和职务条件,父亲只分得一套位于顶层50余平方米的小房子,但能住上新房,全家人都感到非常欢喜。
那个年代没有空调。盛夏时,家家户户都会搬竹床到公共空间纳凉。直到有一天,父亲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打开了通往顶层的那扇铁门。正值夏末初秋,当我沿着父亲修葺好的楼梯拾级而上时,略带凉意的秋风争先恐后地向我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自此,爱上了这一方露天平台。
春日里,立于天台,举目便可望见厂区内来往穿梭的繁忙景象;夏日傍晚,父亲早早地把一盆盆凉水泼向滚烫的天台中央,浇灭白天的灼热。黑夜中,我们姐妹仰于竹床上,和满天繁星遥遥相望。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天台便成了我们排遣心事的最好地方,希望风吹愁散。冬日,厚厚的白雪铺满整个天台,踏上去的每一脚咔嚓声,都带给我们无尽的惊讶与欣喜。
后来读了台湾作家三毛的作品,我才知道在遥远的撒哈拉沙漠中,三毛和荷西也曾在酷热的夜晚走上自家的天台,试图借助微弱的夜风缓解身体的闷热。他们并排躺在天台上,有时天南地北地畅谈,有时则沉默不语,与繁星共度静谧时光。那是属于他们二人独有的浪漫。
长大后,我们就像一只只振翅而飞的小鸟,飞出了父母的视线,飞出了这一方给予我们成长欢乐的天台。父母并没有太久的失落,他们像燕子衔泥一样在天台上开辟出了一块块菜园和花园。
整个修建过程相当漫长。为了不影响楼栋,他修建屋顶的防水和排水系统就花费了近半年时间,各种审批、报备,以及找工程队施工……待我们春节回家时,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叹为观止,原本空荡荡的露天平台有序地摆放了花盆、洗手台、木箱和泡沫箱等,凉篷下还设置了一排长木椅,用砖围起一畦畦小块菜地,上方搭起铁丝架子,绿色藤蔓沿着水管壁攀援而上,近门口处的水瓮里,一尾尾鲜红的金鱼游来游去,天台宛如一个独立于世的空中花园。
几年后,父亲因病去世。母亲待在天台上的时间越来越多。种种菜,弄弄花。到了黄昏,便躺在摇椅上,轻摇蒲扇,直到繁星满天。一日女儿问姥姥,在看什么?姥姥手往星空一指,说道:“那颗最大最亮的星星就是姥爷变的,他正在和我说话呢。”年幼的女儿哪里懂得这些,天真地挥动双臂,对着那颗星星直呼:“姥爷,姥爷!”听得我心酸泪目。
由于这老房子年久失修,一日遇上罕见的一场狂风暴雨,吹翻了棚架,打碎了花盆……母亲在抢救的过程中也擦伤了手臂。我们兄弟姐妹建议,出资共建一个阳光房,用结实的钢筋骨架遮挡意外而来的风霜雨雪。母亲听后,一口回绝,并向我们保证,日后她一定会特别特别小心。
本世纪初,有传言开发商预备买此地建新楼,母亲闻言,重重地叹息。过了两年,风向又变了。说这一排排苏式建筑群见证了本市工业企业的发展,将作为文旅遗产保护起来。我想,当母亲得知这个消息时,一定如释重负吧。
母亲去世后,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似乎越来越理解母亲当年的固执了:那房子是她从青年到壮年、再到老年的毕生居所。对它的精神依托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身体里,早已成为她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栖息地,无法割舍。最重要的是,这个天台于她而言,是一架通往星空的阶梯。在孤寂之时,她只需抬头,便能与她心心相印的那颗星星遥遥相望。
作者:林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