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子,小时候,我们的早餐午餐多是大米粥,也有一种用大米做成的粉皮,当地方言叫作“祃皮”。
粉皮的做法是先将大米淘洗干净,浸泡一段时间后,用石磨磨成米浆。锅里烧大半锅水,水面上架两根竹片,取一个大的竹篾平盘,在盘里铺上一层湿纱布;纱布上滴几滴花生油,舀两三勺米浆倒在纱布上,摇晃均匀,铺成不厚不薄的一层;将平盘放在竹片上,盖好大锅盖,隔水蒸熟。端起后,两只手的指尖沾冷水,趁热将粉皮整张揭下,放在一边晾凉。要吃的时候取过一张,三下两下折成一条“小毛巾”,放在案板上用刀利落地切成细条状,整齐地码在大碗里;浇上熟蒜油、酱油水,撒点葱花、花生碎,搅拌均匀,顿时油光亮滑、香气四溢,吃进嘴里绵软爽滑、满口清香,低着头呼呼地能吃上一小盆。
在我们村子里,堂伯母最会做这种粉皮。那时村里还没通自来水,吃水用水要么到河里挑,要么在山上找山泉,挖一个坑蓄水。她家住在半山腰,吃用的水是挑回来的山泉水,也许是跟这水有关,她做的粉皮特别香。清晨,还没做完粉皮,就有同村的小孩子拿了小盆和零钱来,等着买回去当早餐。小孩子端着粉皮往往还没踏出门口,就摊开一只手托着小盆,另一只手从盆里抓起一小撮,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要不是怕偷吃多了爸妈会打骂,能将一小盆吃进肚子里。
印象里,堂伯母总是忙个不停,头发湿漉漉地贴着额头,满脸细密的汗珠,后背经常被汗水浸湿一大片。她是个能干的妇女,也是个“苦命”的妇女。她生了三个女儿,堂伯父觉得命中没有儿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就彻底懒散放纵,家里的事他一概不管,每天到处晃荡,和一帮猪朋狗友喝酒打牌,折腾得一脸猪肝色,不到四十岁的人老得像六十多岁。
堂伯母没有办法,上有老下有小,六七口人要吃穿用,只得自己拼命干。除了田间地头、家里家外的活,逢369赶集的日子,她就早早蒸了粉皮,做好调料,装在两个箩筐里,挑着去坐手扶拖拉机到镇上去卖。换回来几个钱当家用,不然生活拮据得连买包盐都要赊账。村里的闲人在背后议论她,说她是在用能干来弥补没有儿子的“遗憾”,仿佛他们生了儿子有多么了不起似的。堂伯母没空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只默默做着自己的事。
我十岁那年,就在端午节那天,大家坐在厅里说话。我的父亲当着家人的面说等到9月份开学就带大哥二哥去县城读书,他和母亲在那里租了个房间,只有一张上下床,暂时不能带我去。等过两年赚多了钱,再租个大点的房子,那时我也该上初中了,再带我去县城。
我看了看母亲,向来温顺的母亲沉默不语。爷爷只顾抽他的水烟筒,一旁的奶奶则开始煽风点火:“这样最好,要我说,三妹(我的小名)读初中也不用去县城,多浪费钱,在镇上读算了,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最后还是要去外人家里的。”
我喉咙发紧、眼眶酸涩,咬着牙冲出了家门,一直跑到后山的竹林下才放声大哭,委屈得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儿。
这时堂伯母挑着箩筐从镇上回来了,她看到我在哭就关切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抽抽嗒嗒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汗湿的手,伸手拉过我,邀我去她家吃粉皮。
我和两个堂姐、一个堂妹分坐在四方桌边,拿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粉皮。爽滑清香的粉皮让我暂时忘记了委屈,我边吃边说出了哭的原委。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给我出主意,最后一致认为我要对父母撒泼打滚、死缠烂打,必须要去县城读书。可我了解父亲,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个方法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堂伯母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对我说:“你爸妈也有难处,你要多理解。不论男女,能去县城读书再好不过了。你回去好好说说,自己争取啊。”又指指三个女儿,继续说:“你们要是能读书,我砸锅卖铁也供你们读。读书有用啊,不读书没文化,将来没出路,像我这样,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只能耕田种地卖粉皮,一身汗一身雨。唉!不过都是凭自己双手劳动,将来我们就算去不了县城,也要去镇上,不能一辈子困在这里。”
我嘴里嚼着粉皮,心里也理解父亲的艰难。大哥准备考县城的中学,二哥下学期就上六年级了,不多的收入供不起一家五口在县城的生活。可我还是因为不能一起去县城而难过,我是没有被他们选择的孩子,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
吃完粉皮,我仍然心事重重,慢慢走出了堂伯母的家门。我站在地堂上望着村子,一间间黄泥瓦房稀稀落落地建在山脚下、小河边,不远处的群山连绵起伏,像一道道屏障,拦住了一个个想要寻梦的人。可是小小的我居然感觉有某种力量能帮助自己去跨越它。凭着对知识的渴望,对更好生活的渴望,我下定决心去做一件最能打动我父亲的事——取得好成绩。
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地提出:如果这次期末考试我能考到全班第一名,9月份就带我一起去县城,没有床也无所谓,我可以打地铺。
父亲停下筷子沉思了一会儿,答应了。
我给自己出了一道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难题,当时我的成绩在班上经常是排第三到第五名,连第二名都没考过,更别说第一名了。第一名是班长,他是常胜将军,他也是学校一个语文老师的儿子,他从没考过第二名。为了考到第一,我全身心放在学习上,废寝忘食,再也不敢浪费一分钟去玩耍。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我竟然和班长并列第一。父亲也实现他的承诺,带我去了县城,还买了一张小床给我睡。
随着国家发展的步伐越来越快,家乡的小山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通了自来水,后来又修了水泥路,赚到钱的人家陆续建了小楼房,更多的人搬到镇上或县城去住了。
堂伯母在镇上租了一个店面,卖粉皮和一些简单的吃食。堂伯父当然也跟来了,却依然我行我素,不知悔改。三个女儿慢慢长大成人,最大的堂姐没读成书,去打了几年工,回来继承母亲的店铺,嫁给了镇上的一个男人,两夫妻把小店经营得有声有色。大家的生活越来越好,粉皮的吃法也变得丰富:可以加上鸡蛋快炒,或放进猪杂汤里滚几下,或加上炖好的牛腩做成牛腩粉……堂伯母嘱咐一定要用村里的山泉水做粉皮,所以堂姐夫经常开车回村子里装水。第二个堂姐在县城当老师,吃上了公家饭。最小的堂妹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打拼。
每次回家乡,我都会去镇上探望堂伯母。虽然她才六十出头,却完全像个老年人了,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双手干瘦得像枯树枝。年轻时的拼命让她患了一身病痛:风湿、腰痛,驼背……她一看到我就亲切地拉我坐在身边,亲手给我切一碗粉皮,拌好,看着我吃,再聊聊家常。她曾说过,我就像她的第四个女儿。
蒸汽袅袅,米香弥漫。大米可以做成粥,做成饭,做成粉皮,酿成美酒……一样米养百样人,百样人做百样事。我时常回味着粉皮爽滑清香的滋味,这是大米的味道,也是家乡的味道,人情的味道。眼前浮现出堂伯母在满屋蒸汽中忙碌的身影,那身影无比清晰,如同我儿时的信念,即使时光流逝,却一直坚定!
刘书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