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瘦面容的晓安说,你看那些树啊,它们不争不抢,不慌不忙,不骄不躁。这多像一个淡定豁达之人的状态。
我尤喜欢县城里的树,在树荫葱茏里,我是一只栖息在那里的鸟。我感谢树给予的滋养。时光朗朗,我这个焦虑紧张型人格的人,有了树木气息的贯通,面目清朗,体态轻盈。
前不久,我去了山东的几个县城转悠。齐鲁大地上,一望无涯里,几乎到处都是身姿挺拔的大树连绵成悠悠绿云。
曲阜是一个县级市,文物部门颁发“身份证”的古树,就有20829棵。去曲阜城孔庙的那天下午,阳光如瀑从湛蓝天空倾泻而下,落在庞大的古树群里,似蝶翼般的枝叶于风中漫舞,恍若宽袍大袖的孔子师徒们从云中翩然而落。一群灵魂相投的人,于经文诵读的天籁之声中,在日常生活的关切私语里,让孔庙里的老灵魂魂兮归来。
孔庙里的树,是古树的大家族。在这里,没活到上千年、数百年的树,只能说是“未成年”的树;在这里,古树分有18科、28属、30种,有侧柏、圆柏、汉柏、龙凤柏、国槐、楷树、青檀、银杏等。其中一棵桧柏树,据传是孔子亲手栽植,它成了一棵树的生死传奇。在明朝张岱的《陶庵梦忆》里,有关于这棵2500年的古树记载,它经千年后,至晋代枯死;300年后,至隋代复生;50多年后,至唐代再度枯死;370多年后,至宋代又复生;宋金战争中桧柏枝叶俱焚,仅存其干;至元代再度复生,长得枝叶蓊郁,生机勃勃。这棵传奇古树,与孔子开创的儒家思想一样,历尽劫难,沿绵不绝,光耀历史。我在这棵流淌着孔先人生命基因的古树前凝眸,冥想无数流连于此地的先贤大儒们的身影,他们的气息也灌注在这棵古树的汁液奔涌里。我深深地向这棵古树鞠了一躬,敬畏与谦卑之心,在这样的古树面前再次涌动。
齐鲁大地上的嘉祥县城,也是一个树冠如云的森林之城。在嘉祥县城的宗圣庙,有一棵千年古柏树,树身上爬附着一个硕大树瘤。陪同我的嘉祥友人刘哥告诉我,树瘤的形成是在古树遭遇一次霹雳雷电后,受伤的树身自愈而成的。还有两棵古柏树,在旷古的时间中,它们在地下的根须缠绕相连,在地上居然也神奇地合抱在一起,树干与树干,枝丫与枝丫,它们相拥着昂头向苍天。这两棵命运与共的树,活生生地相爱千年,胜过人间多少爱情传说。
嘉祥县城的刘哥,在小城巷子里经营一家叫“土得掉渣”的烧饼店。烧饼5元钱两个,盐巴一样的良心价格。“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里的先贤早就为刘哥定制了喜欢的清净生活场景。当然也免不了这样的生活片段,心里苦,独自舔,心里悦,默默享。第一次去他店里,刘哥正在炉子上“哧、哧、哧”地煎烤烧饼。他用黄皮纸包上两个塞给我,烧饼的油把黄皮纸浸染得透亮。刚出炉的烧饼有些烫嘴,一口咬下去,香气漫向体内四脉八方。
刘哥也喜欢县城里的树。闲时,刘哥喜欢一个人去湖边柳树下垂钓,或在家里那条老巷子的树下躺平养神,有时打上一个盹,一睁眼,阳光透过婆娑枝叶,光斑在地上跳跃,仿佛是蹦蹦跳跳光阴的小脚丫。在这光阴的小脚丫里,刘哥在这座县城已生活了50多年,每一棵站立的树,也系连着他生命的根须。
这次与刘哥辞别前,他与我相约,下次去县城,他陪我去登泰山,看壮丽日出,看千年古树。当飞机飞过刘哥县城的上空,晚霞正灼灼燃烧。我从机窗俯瞰小城飞逝而过的姿容,向它挥挥手,与县城的树们道个别。它们,在时间的深处,也如大地之上沉默的故人,于无言之中给我心里播撒下了一片绿荫。
在我居住城市的下游,县城里有我的一个文友晓安。晓安喜欢晨跑,那是打开身体与思维最舒展的时刻。在轻快的脚步里,迎面而来的,是小城热气腾腾的早点气息,是悬根露爪的老树姿容,是伸开绿色臂膀的苍郁大树的面色。在县城四周的山峰上,有着树木挺立而起的道道屏风,它们也是县城的绿肺。
有次,晓安告诉我,县城里那些安安静静生长的树,给予他写作的力量源泉。我问何故?清瘦面容的晓安说,你看那些树啊,它们不争不抢,不慌不忙,不骄不躁。这多像一个淡定豁达之人的状态。我望了望晓安,发现他的目光,有深山井水一样的清冽。一个人的眼睛,确实是一扇窗。打开这扇心窗的,当然有着县城里那些率性生长的树。晓安蜗居的房前,就有几棵银杏树,秋天躺坐于树下,金黄银杏叶在风中如彩蝶翩跹,一拥而上的金秋草木气息浸润着每个毛孔,激活着每个细胞,顿觉元气饱满,四肢发达,脑力充沛。
这些县城里的树木供养,有着人间烟火中的踏实笃定,也有着精神世界里的自由升腾。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