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初露,原野从黑暗中抖落出来,敞开碧青的胸襟,接住满怀霞光。大地渐渐明亮,橙红、湛蓝的各色屋顶,在树木间花朵般明晰。亮黄和深绿的稻田,从屋前直铺到远处的山崖下。一辆老式拖拉机“突突突”地奔跑着,在秧田边的小马路上停下,七八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搂着斗笠从车厢下来。拖拉机又“突突突”地往回奔,小马路上腾起一层薄尘。
她和其他几位妇女从岭上下来,发梢挂着汗滴,裤子被露水濡湿了。她举着一红一白两枝荷花,越过及膝的大片野草,穿过翠竹荫蔽的山路,走在弥漫稻谷香的大路上。岭上的每一个山塘都长了绿绿的荷。很多年前,他们住在岭上,她的兄弟们好玩,往山塘里扔了一些莲子,当年就从水里冒出了小荷。兄弟们长大去了远方,岭上的人也都下山了,留下山塘里的荷蓬勃生长。每年夏天,她都会上山看荷,红荷,白荷。红荷浓烈奔放,艳丽妖娆。白荷镶着玫红边,淡雅端庄,宁静雅致。火焰一般的阳光,炙烤着一朵一朵的荷、一塘一塘的荷,绽放的、半开半合的、箭头一般含苞的荷,全都挺直了腰肢,从荷叶间探出身子,接受阳光热辣辣的抚摸。
岭上少有人来,野荷也不寂寞。鸭子与荷做游戏,清风为荷起舞,小鸟为荷唱歌,蜜蜂不停地拜访每一朵荷花,捎来池塘外别的花朵的问候。她有空就上山,看荷,拍荷。她把荷花照片发到家族群里。她常常带回两枝荷,红荷,白荷。荷花摆在厅屋的大木桌上,一头白雪的奶奶走进走出都会看一眼,那是她住过半个世纪的岭上的荷花。
她们在很短的时间里整理好自己,系紧斗笠,挽起裤腿穿上防蚂蟥的长丝袜。她们很快下到稻田里,立即与这片看不到边的黄绿色融为一体。流转稻田的男人,五十多岁的模样,精壮矮小,面孔黧黑,眼睛明亮而锐利。他正在附近的田埂上,弯腰拈起一棵尚未成熟的稻穗,那一串半青半黄的谷粒躺在粗糙的掌心里,睁着小小的眼睛看着这个男人。男人闻到了谷粒散发出来的清香,脸上便挂着笑意了。他闻了一辈子的稻谷香,从来没有腻味过。不远处,他的儿子,一个勤劳的年轻人,正驾着犁田机,往昨夜收割过的水田驶去。白鹭和乌鸫早早等候在水田里,水田里开了白的花黑的草花。
盛夏时节,田野一天一个样。暴烈的阳光催熟着稻谷,他们得赶在雨季前把数百亩水稻收回来,再插上晚稻秧苗。这些夜晚,月亮像个越来越圆的大灯笼,明晃晃地照亮村庄和田野。父子俩在夜晚的田野里收割稻谷。大型收割机轰隆隆地吼叫着,在稻田里左冲右突,大灯雪亮的白色光芒晃来晃去,朦胧的夜色也在光束里起伏荡漾。当收割机的管子往小货车伸过来时,那灯光下瀑布般哗哗倾泻的稻谷,吸引了河畔歇凉晚归的人。一张张脸凑近来,一双双手捧起金黄的谷粒,所有的鼻翼都张开了,贪婪地吸取着暖暖的稻谷香。
还有什么比稻谷香更能让村庄感到安逸、满足呢?这个季节,整个村庄沉浸在稻谷香里。携带着谷香的风不分昼夜四处乱吹,晾衣绳上的蓝色小裙子飘着香了,瓜棚上吊着的毛茸茸冬瓜沾着香了,奶奶做的南瓜饼揉进香了,门前红紫紫的凤仙花染着香了。清晨,奶奶打开大门,突然看见门前大坪里一片灿黄,以为今天阳光赶早照过来了。再一看,呵,满坪的稻谷啊,原来是稻田里的男人借用地坪晒谷子了。奶奶圈好了自家的鸡和鸭,吃了别人谷子事小,弄脏了谷粒对不起人。左邻右舍的地坪里都晒着谷子,家家门前的场院都铺上了一层金子,村里村外都荡漾着酽酽的稻谷香了。
正午的阳光亮到人睁不开眼,村庄和田野都在暑热里憋着一股劲。成百上千的鸟儿躲在树丛里,甘愿将歌手的名号让给蝉。蝉鸣此起彼伏,铺天盖地,村庄在火热的声浪里颠簸。树木、庄稼的绿色失去了柔软水灵,变得坚硬,饱满到极点。山脚下大片土地,黄豆正努力鼓起小肚子,花生在绽放最后一簇小黄花。所有的植物一边深深扎根,一边仰头看天。天空的蓝也被太阳融化了,白云也被太阳融化了,只看到茫茫的耀眼的白。早稻稻谷已经晾晒好,接着就是插晚稻。万物都在等待一场透雨,等待痛饮一场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