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落满桂香的窗户,如同开启秋水涨池的闸门。
被晨露浸润的幽香,本是大地赋予生命的无色诱惑和植物厚积薄发的清浅释放。蕴含月色的轻风,仿若一支信马由缰的画笔,蘸了些许远方的轻黛、蘸了点儿天上尚没启程的云彩。就这样,一个地方不大但芬芳馥郁的庭院,不一会儿就被这个丹青高手渲染成为朝雾飘飘、诗意朦胧的人间秘境。
这个季节,理应属于傲立风中的金桂、银桂、丹桂们,她们从寒冬开始就藏香于叶、藏花于枝、藏气于根,以金秋骄子的风范把一亩三分地的精华招致麾下,蓄势而为。
与小河为邻的田园疏烟中,三两只课蜜的黄蜂,竟然比我起得还早,它们依仗自己栖身枝丫、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早早地把立体的复眼对焦在几朵羞涩的花蕊上。这棵高度隐忍的桂花树,任凭黄蜂不停地走马观花,挑肥拣瘦;任凭一根根抽吸精华的针管注入拔出而不急不躁。一只生性圆滑的瓢虫,一个猛子扎进一朵花瓣的波涛,连脊背上的一摊墨点也慢慢沉浸下去,仅露出一对触角的天线,保持着应有的谨慎和对同伴的呼唤。
梧桐能引凤,引过延颈而鸣,引过舒翼而舞。那朝于斯、夕于斯的桂树能招引什么呢?蜘蛛牵补、蜻蜓振翅、燕鸠张膀?这些都是自然中的举手之劳、庸常之举。碧岭滴翠、鸢飞鱼跃、心境澄明?又显不具体。这时,几句宋词为我站出来解围突破,畅然思绪还带着树影斑驳的味道:“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诗人辛弃疾把蟾宫折桂,隐喻为状元及第和事业登魁,不仅让桂子香飘月殿,还让天香云外飘飞。
家宅门前,曾植过一金一银、一左一右两棵桂树。刚开始,还是三尺独杆初长成时,便急不可耐地开枝散叶,直至展开的蓬径各有小天井那么大。春天,萌发的第一批新叶为酒红色,如同一簇簇迎风而舞的火苗。仿佛,她们面对的尘世是一篇俗不可耐的文卷,恨不得将自己的风云之志吐于行间,把自己的经纶珠玉植于字里。然而,经过了春风的反复磨洗之后,才认为大俗即大雅,在水墨苍润中,任性狂狷才是本色。从此,谦卑地隐退在墨绿之市,借日月之刀、风雨之剑,不断自我修剪、自然成形
某日,家父怕日渐茂密的树荫妨碍邻家,考虑再三,不得不以低价贱卖了右侧一棵。三年后危房返建,又怕被施工机械伤及,我遂忍痛以一个吉利的价格让左侧那棵再择芳邻。那天早晨,一位专事贩卖树木的中年男人,翘着兰花指,手拿一根长长的红绸带,看了看比华盖还大的树冠,就不由分说,先把几根闹情绪的桂枝绑了起来,接着再把整棵桂树连枝带叶地圈拢扎紧。细嫩的树枝被他扎得彻骨般疼痛,只差“哎哟”一声叫出来。扎毕,中年男人找来一把扫帚,躬下身,照着顺时针的方向,踩着轻柔得像鼓点一般的脚步,扭腰挥扫。
也许,贩树的人因当初草率入行、技艺不专,枉送过不少树命,所以,才会如此敬畏和惧怕。不一会儿,不知是扫帚的功夫,还是心诚则灵,一番操作之下:飞舞的落英、潮湿的腐叶、忒多的土疙瘩、硬茬儿,都随了他的念念有词和古怪手势,争先恐后地向前聚合、汇拢,等候一只畚箕的发配。扫毕并发配完,树根周围蓦然出现一个褐黑色、干净的圆形表土。接下来,他们就在这块区域小心翼翼地执锹开挖。就这样,才一个时辰,一棵高大伟岸的桂花树,颇像一个行将远走他乡的兄弟,被簇拥着送上路边的卡车。终于,久年庇荫的绿意被挟裹而去,只剩下一缕尘烟。此刻,只觉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溪流在奔涌,一抹,竟是两行清泪。
曹雪芹以花为墨,书写过悲悯章节;屈原借白芷、秋兰、蕙草、菱叶传递自己的主张;李白的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将云与人交映、牡丹与杨妃相融的诗歌艺术做到精妙。但自古只有挂榜山下的吴刚,乘上了通往月宫的云梯,以月亮上的镇宫之宝桂花救母,从而把桂花与人的故事演绎到另一个高度。
传说归传说,神话归神话。现在,从旧房脱胎而来的新房终于落成,但没有桂子相伴的生活,实在无法忍受。我遂托人花了不菲的价钿,请回了两株形态小了一号的桂花树。当然,也雇用了植树专用车,绕过一条条弯弯曲曲的乡间田埂、跨过一垄垄阡陌沟坎,避开密如蛛网的强弱电线,才算落地生根。但总觉得此香不如原来的那棵沁人心脾,昔日,开门见树,桂花老树以含情的摇曳问候,我还以脉脉的眼神传达依恋。习惯了这种欣然,一种丢失的落寞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有哲人说过:享受,是有定额的。该喝喝,该吃吃,该多少就多少,只是不能超过额定。但清可绝尘、香浓远溢的桂花,让你在天风绕月之时,天天享受她的芬芳和英姿,她曾说过有定额吗?子曰:“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桂树,依山而立,四季常绿,人们尽可在她超凡脱俗的禅韵里,流连忘返、相融倾诉,互为风景。
蔡晓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