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就算了,还没有娘!”自打我知事起,娘只是一个抽象的名词,活在乡里邻舍的只言片语里。听奶奶说,娘刚离家出走的时候,我每天坐在老屋前的樟树下,坐在黄昏里,眼泪汪汪地望着门前进出的那条路,夜色一团团地压下来,直到压成一团漆黑,娘依旧没有回来。
没有了娘,我的生活就只剩下“活”了。没有一技之长又患有腿疾的父亲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时间,才能勉强挣来一家所需。父亲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我总是在白天看不见他的踪影。一日三餐,吃饭穿衣,还有日常照看,奶奶全盘接纳了年幼的我和哥哥,生活需求反复地叠加,就堆砌成了我们的成长。
没有了娘,我会在夜晚感到害怕。一旦太阳从村庄里撤退,天空被夜色洗黑,房屋、树木这些从土地上长出来的事物就会变得怪异起来,它们披着比天空更为浓重的黑逐渐深入到夜的深处,乡村被统一成仅仅一种色调。父亲也被统一到了这种色调里。父亲习惯了晚归,我也习惯了父亲的晚归。我们的家在老屋的东厢,中间隔着伯伯、叔叔两家人。爷爷奶奶住的西厢房,这一栋东西相连的老房子由土砖砌成,大大小小有十几间屋,是爷爷奶奶白手起家建立起来的,后来,他们的孩子相继成家,爷爷奶奶便把老房子分成几户,原本各户之间连通的房门都被隔断,形成独立的小天地,以适宜各家的繁衍生息。这有点像一棵大树,分出一根根枝来,只是有的叶茂,有的萧瑟,比如我家。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命运悲欢,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存法则,但以生命的形式而缔结的爱从来都没有割裂。那时,天一黑哥哥就乖乖地挤到爷爷床上挨着爷爷一起入睡,我则静静地坐在爷爷奶奶的房间里,在爷爷那此起彼伏的鼾声中等着父亲回来为我驱赶黑夜。没有人会陪我一起在黑夜里等待不确定什么时候才能归家的父亲,除开闲下来的奶奶。泛黄的灯泡悬在房中间,微弱的灯光撑破从四周不断笼过来的黑,我和奶奶就这样守着这盏黑夜中的灯等待着我的父亲归来。父亲是我生命的源头,但我并不足够了解他,或者说远没有他的源头那样了解他。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奶奶就在这漫长里不厌其烦地为我一段一段地讲解,直到拼接出父亲的生活轨迹,让我从她的视角来窥探父亲曾经那热气腾腾的生活,而这也是我充满好奇并且迫切想要知晓的生活,它极大地补充了我生命之外对父亲的理解和认知。生命的延续,需要探索,也需要传承。
没有了娘,我和哥哥的成长就被简化。这不仅仅是我洗衣做饭、叠衣套被等这些基本的生活技能离不开娘的言传身教,且成长发育、人间冷暖等这些精神雨露也少不了娘的呵护、滋润。我没有娘,只有奶奶。午后,阳光从门洞里斜切过来,浮尘在阳光里打着滚,我向着阳光靠拢,看着奶奶穿针引线,缝衣纳鞋。万物复苏的时候,奶奶带着我上山采茶;炊烟升起的时候,奶奶带着我炒菜做饭……后来,我成家了,婚后一年我仍然没有制造新生命的打算,每每回到娘家,已是古稀之年的奶奶悄悄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道:“要抓紧时间生个孩子,不然你的公婆会有想法。”奶奶的声音颤颤巍巍,像是吐出来。奶奶老了,老到声音都软成了棉花。
直到奶奶走了,娘也没有回。奶奶在爷爷过世两个月后追随他而去,她被郁郁葱葱的林木簇拥着住在山头上,和爷爷一道守望着山下那栋土砖大屋。爷爷奶奶把一生都交付给了村庄,交付给了这栋土砖大屋。
奶奶走时,我很是伤心。奶奶生前总是说,我是“冇娘崽”,没有人怜爱。多年以后的一个夏天,我们几个都已做了娘的朋友在一起各自谈到从前的生活,朋友说,你穷就算了,那时我们也穷,但你还没有娘,真难以想象是怎么过来的……突然之间,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硬生生地堵在那里,而眼眶里却似有千军万马奔涌而出。
总有一双手托举我远离年幼,总有一盏灯为我冲破黑暗。我从苦日子里翻滚过来,怎么会没有娘呢?奶奶不就是我的娘么,谢谢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