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上游,有段水域,称潇水;潇水河畔,有座古城,叫零陵。
零陵古城里有座柳子庙,供奉着一个人,1200多年前的人。
这个人,姓柳,名宗元,又称“柳河东”“河东先生”“柳愚溪”“柳柳州”。
这个七月,气候有点极端,时而倾盆大雨,时而骄阳似火,湿与热搅和在一起,人们就像在大蒸笼里一样,汗水如流,燥热难耐。听说要去柳子庙,犹如吹来一股凉爽之风,一帮痴迷于文字的“柳粉”,一个个雀跃起来!
柳子庙,像一位长途跋涉,从远古走来的老人,当临近零陵古城时,颇感疲乏,于是,它伴着溪水,在桥头歇息下来。这一歇,竟入梦境,不知不觉晃过了千年时光。
这座庙寺,坐北朝南,倚靠潇水,面朝南岭,虽历经沧桑,仍沉着镇定,气宇轩昂,一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样子。
庙门前,两只雄狮威风凛凛,端坐两旁,守护着大庙的庄肃与尊严;几棵松柏,苍翠欲滴,一字儿排开,簇拥着殿宇的幽雅与灵动。狮子、松柏,这两种极具象征意义的动植物,民间百姓意念中的活图腾,置于此地是再恰当不过了。
高大、宽阔的院墙,一正两偏、一大两小三道拱门,将整座庙宇神秘地挡在身后。正门上方,石刻竖写“柳子庙”三个大字,环衬五龙戏珠的雕饰,更添了大庙的庄肃与神韵。门的两边,嵌一副石刻楹联,因年岁已久,字迹模糊,难以辨认。幸得导游在旁,替我们指认出来。“山水来归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柳子开凿水井,兴办学堂,造福一方,挂在门框,落在百姓的心上。东西门楣,“清莹”“秀澈”两幅题额,一语双义,寓意绝妙,既赞美了永州的山水之美,又颂扬了柳子的品行节操。
我站在地面鹅卵石镶拼的大型花格图案之上,仰望佩戴珍禽瑞兽雕饰、似在蓝天白云下攀缘直上的屋脊、飞檐和风水墙,触摸风雨侵蚀、浊迹斑斑的庙墙,心如沸水,默默地念叨起来:柳子呀,柳子,今天我拜谒您来了!
进入大门,拾级而上,来到中殿。中殿过亭门枋上,挂一牌匾,“八愚千古”四字遒劲有力,格外显目。“八愚”,是柳宗元将冉溪改为愚溪后,亦将与愚溪附近相关的景物以“愚”命名,即愚丘、愚泉、愚沟、愚池、愚堂、愚亭、愚岛。“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迩,伏者宜远。”“冰雪之交,众裘我絺;溽暑之铄,众从之风,而我从之火。”柳宗元在《愚溪对》中以“愚”为题,正话反说,痛斥那个年代智愚不分、黑白颠倒的社会现象。
站在台阶,转身回看,前殿戏台飞檐之上,又蹿出一方牌匾,亮出“山水绿”三个大字来。这是从柳子的《渔翁》诗中摘取:“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天人合一,心灵与山水对话,多么生动的场景,多么美丽的画卷!
一个人,在横遭构陷身处逆境的情况下,没有高尚的情怀和豁达的胸襟,没有内植于心外践于行的自然观和民本思想,是写不出如此精美绝妙的诗句的。
来到后殿,柳宗元汉白玉侧身雕像端坐中堂,“利民”两字高悬在上。他身体纤瘦,衣着简朴,手持羊毫,心事重重,凝视远方……
想当初,他置身京都,春风拂面,在政治革新的舞台上充当主角,出演重头戏,没想到风云难测,宦官反扑,奸佞当权,革新胎死腹中,未竟事业终成流水遗恨;如今,他远离庙堂,落魄荒僻,空有一身才华和满腔激情,不能为国分忧,过问朝中大事,心焚如火,焦灼难安。
呜呼!此时此刻,又有谁能理解他的心情呢?
幸好,上苍有眼,永州的山水懂他,潇湘的百姓懂他。他在这里找到了寄托,获得了慰藉,驱散了心中的乌云,点燃了智慧的明灯,涅槃重生,从彷徨与困惑中解脱出来,在另一条宽阔明亮的道路上迈步、疾行和飞奔。
愚溪本不愚,西山岂知醉?柳子庙里的文气和灵光与日月同在,柳子的才情和精神与山水共存。
出了柳子庙,太阳躲进云层,天空暗淡下来。骤然间,一颗、两颗、三颗……无数颗雨点凌空而下,跌落在屋脊上、树林里和溪水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渐渐地,响声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宁静的寺宇热闹起来!
这雨,来得突然,不同凡响!如歌,如诉,似低吟,似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