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插秧时节,最害怕插大丘田。因为那时候还是大集体,在大丘田里,插秧的人一字排开,退着步子往后插秧,既要插得直,又要插得快,才能赶得上大家一致的速度,若被人远远地甩在后面,是很没面子的。
好在我还是小孩子,插大丘田的机会少,一些边边角角的小丘田,比如斗笠丘、脚板丘之类的田,才是我们小孩子练习插秧的地方。这样的田块,总共也就能栽几十蔸禾苗,对于集体来说,有它不多,没它不少,就丢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去做。
那时候读书是玩,劳动差不多也是玩。没有动画片赶着要看,没有作业必须完成,物质虽然不够丰富,但明天是否有早餐是父母操心的事,小孩子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尽管玩。
农村的小孩子考上大学,就吃上了国家粮,算是洗脚上岸。我上高中的时候,农村已经按人头分田,包产到户。我考上大学,生产队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我家赶紧把我名下的田退出来,否则不给迁户口。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提起这事,我妈还有点意难平,认为大家做得有些刻薄。其实很好理解,对农民来说,田地是饭碗,是财富,是命根子,谁都想多分一点。
大学四年,我虽然没有了田,暑假回家还是一直参加双抢,真正洗脚上岸,是大学毕业参加工作那年。
有些人离开田地,会非常想念。比如我的父亲,年过八十之后,我和我弟弟坚决不允许他再种田,但他非坚持不可,母亲稍不留神,他就不见了,到自家的田地里去找,他准在那儿。虽然他每年种田种地的收入,远远不够填补我弟弟给他请人帮工、买种子化肥的投入,但他似乎将根生在田地里,不让他种就是拔了他的根,他也会失去生机。
我却不一样。考上大学之后,辗转在城市之间,很少想念农村。逢年过节回老家看父母,也是为了亲情,并不是为生养我的那块土地。
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和几位师友去一处梯田旅游,夜里入住半山腰的木屋,坐在面向山野敞开的长亭里,品着农家自酿的米酒,拂面的山风送来清凉,耳畔萦绕着蛙声虫鸣,层层梯田迷离在如水的月光里,如同一条条黛青的绸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老家,老家也有这样的梯田,虽然面积不如这样大,气势不如这样宏阔,但那一冲冲,一垄垄,也是梯田,月光也同样照着,夜凉也这样如水。童年时坐在屋前的土坪里,没有亭台的遮盖,头顶的青天缀满星星,奶奶指着天上的星,告诉我哪是北斗星,哪是牛郎织女星……在这样的思绪里我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我便推开木屋门,沿着梯田蜿蜒的小路散步,露珠打湿我的裤脚,时有蚱蜢从前面的草丛跳出来,又跳入旁边的深草里。有癞蛤蟆“嘣”地惊起,跳进水田,溅起小小的水花之后,踞坐在水中,一起一伏鼓动胖乎乎的脖子,瞪圆了眼睛盯着我看……这样走着走着,一丘小小的水田出现在眼前,像个小小的句号,宣告这一片梯田的叙事结束。
有梯田的地方,总会有这样的句号。我的老家也有,小时候,这一丘小小的梯田,我们叫它脚板丘。
“哦,脚板丘!”我说:“脚板丘?好有意思的名字,是不是应该给它写个故事?”不知何时,身边已聚集了同去的朋友。他们也是一早起来就沿着梯田间蜿蜒的小路散步,不约而同走到了这个句号。
“好的,我给它写个故事。”我答应。又过了若干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回老家的时候,发现村里只剩了老人和孩子。过年也不再热闹,春节再没人闹花灯。而那些农民们曾视若命根子的田地,先是种了桑树,后来又抛荒了,任由杂草丛生。村里最大的大丘田,一半变成了马路。
面对这样的故乡,我自然想起东晋陶渊明那一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我在心里发问:进城的孩子,是否可再回到农村?
现实不能解决的,可以以想象去抵达,这就是童话。
于是我写了一个浪漫的童话故事。
故事发生在一个叫云岭的村庄和一个叫星沙城的城市。有一天,云岭的脚板丘飞到了星沙实验小学的操场上。这所学校只有半块操场,唯一的一小片绿地——同学们非常喜欢的百草园,也将要变成停车场,解决老师的停车问题。但脚板丘的到来,让孩子们认识了禾苗,听到了的蛙声,还让他们喜爱的百草园得以保留下来。在故事的结尾,实验小学五年级男孩田犇的舅舅回到云岭,开办农场,田犇也在学校成立了农业社,经常带领农业社的同学们去云岭体验农耕生活。这个故事叫《犇向绿心》,我把家乡的农事、风俗,家乡的农具、小吃,家乡的桐花、鸟语,都融入在这个故事里。对我来说,它不只是一个童话,还是我唱给故乡的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