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班后到市场买菜,意外看见地摊上摆卖曲曲菜。
在我的桂西北老家,曲曲菜俗称苦荬菜,微苦带甘,具有清热解毒、凉血化瘀消肿之效。当万物还没有完全复苏的时候,曲曲菜柔弱的身躯早就铆足了劲,拐弯抹角地从泥土里探出头来。没几天,叶芽由褐变绿,竞相生长。
小时候家里穷,早上起床后,我背起背篓,跟随父母到地里做农活。马齿苋、牛筋草和蒲公英等这些野草,要全部连根拔起。苦荬菜就要区分开来,那些离玉米苗长得比较近一点的,必铲无疑,因为根茎发达,苦荬菜容易跟玉米苗抢食肥料。
临近晌午,父亲就会给我派活:摘曲曲菜。曲曲菜,那是我们家午餐和晚餐的桌上菜。
曲曲菜是一种爱凑热闹的草本植物。石缝里,泥堆上,只要是野草能生长的地方,就能看到它的身影。曲曲菜根茎直立,有细条纹,根茎质脆易断,每个有根芽的断体都可发出新植株。
头茬曲曲菜的叶子鲜嫩、微苦,其吃法相对简单。采撷回家后,清洗干净,焯水,旺火烧水一滚,曲曲菜往开水里捞一下,就可以夹起来吃了。
很快,曲曲菜植株被摘部位冒出新芽,还分出几道杈。没几天,它就枝繁叶茂,第二茬曲曲菜就可以采撷了。
采撷第二茬曲曲菜时,偶尔会摘到第一轮漏摘的老芽。老芽叶厚面糙,吐浓稠的白色液体,且味老苦涩。第二茬曲曲菜和第一轮漏摘的老芽,需要不断揉搓浸泡,去除苦涩味。煮熟后,放入油盐(老曲曲菜吃油多,油量要多放一点),再舀几勺玉米粥放入锅里,搅拌均匀烹煮一到两分钟。这样一来,曲曲菜顿时变得酥软丝滑,苦涩味也消除了一大半。
曲曲菜还有另一种吃法。采摘回来清洗焯水,轻轻一攥,切碎,和上玉米粉,配少许山姜叶,放盐加水拌匀,揉成鸡蛋大小的玉米窝头。这些曲曲菜玉米窝头,可以蒸,也可以直接开水煮。出锅时,夹一个窝头往嘴里一嚼,石磨碾出玉米粉特有的粗糙感,挑衅刺激味蕾。不过,那时候的曲曲菜玉米窝头,要等秋收时节,我们家才能奢侈地煮上一两餐。
早出晚归,饱受太阳暴晒,细皮嫩肉的我们很快变成黑山芋。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安慰说,等忙完了,我们就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餐曲曲菜玉米窝头。一听说曲曲菜玉米窝头,我们就来劲了,父母安排干活,我们言听计从,不敢怠慢。
那年,玉米归仓后,父亲迟迟没有兑现诺言。母亲变着法子,用木薯粉拌玉米粉煮饭,用黑豆炖南瓜,或者用黄豆炖白菜干煮给我们吃……听母亲说,父亲借钱给二哥读书。亲戚家有事,父亲为没有办法还钱而发愁。那些日子,菜汤里的油星变少了,我们却从不挑剔。
早盼晚盼,终于盼上曲曲菜玉米窝头。那天,已出嫁的姑姑突然来我们家。见到父亲,姑姑就往兜里塞东西。母亲第一次做主,叫我们进厨房做帮手,说要架锅蒸曲曲菜玉米窝头。整个屋子里,洋溢着欢乐,就连父亲那阴沉的眉毛,也瞬间舒展开来……
第二年,我和妹妹也要上学了。家里没有经济来源,要供三个孩子读书,再加上奶奶体弱多病,经常外出寻医问药,生活的担子,一下子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不久,奶奶撒手人寰。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有人提起曲曲菜玉米窝头。
生活的艰辛,也给我们带来压力。我们几兄妹努力读书,依靠知识走出了贫瘠的大山,在城市里扎了根。每次回家,父母都早早为我们准备了土鸡土鸭等满满一桌饭菜。他们坐在一旁,频频给我们夹菜添肉。他们有掏不尽的心里话要诉说,每每至此,我总是无语凝噎。
我曾经幻想着,要永远陪伴在父母身边。然而,子欲养而亲不待。随着美丽乡村的建设,曾经泥泞的乡间小路变成曲折蜿蜒的公路,把每家每户串联在一起。父亲长眠的那地块,坟前冢后,曲曲菜迎风飘扬,生怕九泉之下的父亲会感到寂寞。
已是中年的我,如今行走在都市的街道上,偶尔看到售卖曲曲菜,会禁不住驻足。这曲曲菜,长在天地间,风吹日晒,远离家乡的游子和野菜一样,漂泊江湖,磨炼筋骨,也因此会有莼鲈之思吧……
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