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气变得也快。我们才刚刚迈上往水上楼凉亭的台阶,就被清凉的河风携着细雨湿润了头发、钻进了脖子。起初还是温文尔雅的雨丝,很快就织成密密麻麻的雨帘。
不多久,江面上便弥漫着一层雨雾。亭子间的小方桌上油黄色拙朴的陶杯里热气袅袅升腾,氤氲着浓郁的芝麻豆子香。杯子是早些年的存货,产于河对岸的铜官,如今因陶土紧张,这一类的生活用品已不再生产。杯口浮着两叶一尖黄藤熏制的茶叶,杯底沉着小半寸厚炒得喷香的芝麻黄豆,显出奉茶人的实诚而醇厚。南方潮湿多雨,常年生活劳作在水边的人更易感风寒,姜盐芝麻豆子茶便成了靖港这一带人最常见的待客之道。
风似乎更殷勤了些,雨也更加地欢了,原先宽阔的江面已然一片迷蒙,只剩下一根浅灰色的带子。江洲的芦苇都低下头去,不吭一声气儿,就连那往日爱在江面上逡巡,又忽地一声掠过就从水里叼走一尾鱼儿的一群桃红色鹈鹕鸟,这会也不知躲到哪里暗自逍遥去了。只有河岸见惯了世面的一排杨柳,不但没有丝毫害怕,依旧站在岸边,欣赏着自己在水里的影子,还被微风怂恿着,不时用手撩拨着、揉搓着这被突如其来的雨弄得不知所措的一江水波。
远处的一切都在雨中悄悄地静默着,对岸的房屋还在对岸默默擎起天空。此刻,只有我与眼前的这棵枫杨在对白,细听,是什么在耳畔清澈地鸣唱,像一首诗的韵脚,滴答,滴答……
兜转了多少江河码头、山重水复,我又回到故乡,回到这古镇的怀抱。难道是这枫杨在声声召唤?沐浴了二十多年的风霜雨雪,它的树冠已经壮阔得如一把巨伞,浅绿色的花一长串一长串从硕大苍翠的枝丫间垂下,一朵朵挤挤挨挨又次第有序地排列着,风从远处跑来,穿过浓密的枝丫和宽阔的叶子,把这些年走丢的故事一个个重又拾起。
掏出一枚口哨,放在唇边轻轻一抿,蓦地,我听到了江水流动的哗哗声,水鸟振翅的扑棱声,还有枫杨花开的声音。哨子是枫杨的幼皮做的,我轻轻剥下它时,它还只有七八岁的孩子高,那天,清风吹过镇子,又把我吹向了远方,现在它又把我吹了回来。 我像一朵蒲公英,不论多远,总是想念着故乡的风,追随着它返航。
我知道,母亲已经赶在我回来之前,用枫杨熬了一锅热水。枫杨的枝叶清热、解毒、止痒,在故乡靖港,讲究用枫杨熬水接风,给归来的游子洗去仆仆风尘,涤尽一身疲惫,令他自此清气平安、一路坦途。
雨渐渐停歇,天空清亮起来,风拂在脸上沁凉而柔和。我一路信步,顺着老街向东、向西。前头隐约传来叫卖声,买小钵子甜酒、猫耳朵、火焙鱼、杠子面,比赛似的,此起彼伏,店家从墙头上横伸出来的旗幡,迎风展得嗤嗤作响,偶尔,街头不知哪个拐角里,也会冷不丁冒出卖小吃的地摊,一身白一块黑一块的老爹对走过的人不追、不缠,冲你咧嘴笑笑,买或不买,全随你的意。
巷子深处传来铁锤的敲打声,一锤、一锤,砰的一声沉闷如雷的,是老师傅在抡大铁锤,清脆一点的,是小徒弟在使小铁锤。大风箱拉得呼呼作响,炉子里的火烧得红旺旺的,映出师傅红通通、热汗直流的脸。打好的烧得通红的铁具,丢到清水里,随着一股灰白的烟雾,淬得噗嗤一阵响。师傅的铁器成为远近一绝,想必是清风钻进了铁匠铺,偷偷使了魔法帮了忙吧?
沿街不时会遇上各色鞋店,都有布鞋兜售。印花的、绣花的,带跟的、便拖的琳琅满目。我随意买一双来穿上,不挤脚、不乏脚、不崴脚,踩在老街的麻石路上,稳稳当当,绝不会发出不合时宜的嘈杂声响。合适的鞋跟合适的人一样,都需要缘分的,不是哪里都能遇得到的。自从母体呱呱坠地,我这一生便注定要在大地上行走,月月年年、永无停止,舒缓的、疾行的、奔跑的,或相向,或背离,或同行,每一步都在丈量着日月光阴,每一步都吟唱着悲欢苦乐。
江长且阔,风幽远而缠绵。午后清风会唱歌,会诠释,会隐喻。
风吻过斑驳的屋檐,碾过被岁月磨得有些凹凸的石板路,作弄过江边几人深的芦苇,追赶过江心的乌篷船,也借着夕阳的涂抹,将小店门口那些我还未来得及欣赏的、色彩斑斓的纸灯笼一次次荡起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