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过节，乡里人爱串门。不管别人带不带东西来，她都要打发别人，这家捉只鸡，那家抓只鸭，一个节过下来，家里多了三瓜俩枣，却少了一大群鸡鸭。
老太婆嘴碎，一天到晚叨个没完，很讨人嫌的。
大姐人勤快，一到家，就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老太婆像个监工一样，跟在身后，指责这没干好，那也没干对。我说：她是您女儿，能不能好好说话？她回一次娘家，您不让她好好休息也就算了，还数落个不停，谁高兴啊。老太婆看了一眼大姐，眼神里满是疼爱，嘴上却说：她就是个劳碌命，休息啥？
二姐爱干净，一身捯饬得干净利落，做的菜也精致好吃。老太婆边吃边念：你啊，好吃懒做！只有好吃懒做的人，才会挖空心思弄好吃的。
老太婆爱养鸡鸭，还不会算投入产出比。
有几次假期，我陪她逛集市。路过老年人服装店时，她进去，这件衣服试试，那块围巾披披，眼里放着光，就是不买。我看不过去，说：喜欢么？全都打包带回去，咱有钱。她立马怼：有钱，你把这个店盘下来如何？见我犹豫，又揶揄我：哈宝崽（方言，傻儿子的意思），兜都比脸干净，还在我面前充大尾巴狼，告诉你，我试这些衣服，根本就没想买，就是想看看我胖了没。
得，你有理。我迅速退出服装店。
路过首饰店，金项链、玉手镯、银发簪、珍珠耳坠，老太婆统统试了个遍。店老板以为来了个大主顾，端茶倒水，热情有加。店老板一会儿夸老太婆肤色好，说玉能养颜，玉镯子最适合她；一会儿说老太婆脖颈修长，戴金项链更显富态；一会儿又讲老太婆头发黑亮，挽个发髻，插个银发簪，显得干净利落……老太婆认真听着，颔首认可，还时不时夸赞店老板眼光好，看人准。我站在旁边心里发虚，这老太婆，心眼真大，敢情是来这儿试她儿子的经济实力来了？不过转过来想想，这么多年，她含辛茹苦把咱养大，供咱吃穿，供咱上学，还给咱娶媳妇，咱也没回报过一次，虽说买不起全套，买一件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我悄悄跟店老板说，把那个金手镯包起来吧。准备刷卡时，老太婆看见了，忽然乖张地喊：不看了，不看了，这路边小店，谁知道是真货还是假货？儿子，你不是在省城工作么？咱去省城大商场买才放心。说着拉拽着我往外走，气得店老板脸皮发绿。
我很无语，这不是逗人玩吗？老太婆振振有词：金银首饰本来就是用来佩戴的，每佩戴一次，它的生命就多了一回，放在柜子里蒙尘才可惜呢。她说出这番话时，我眼珠子瞪得老大，这会是一个农村老太婆嘴里说出来的话？
路过餐饮店，老太婆主动招呼我：走累了，咱进去吃点好吃的？我顿时心情大悦，这回总算轮到我发挥了。落座后，我大声喊：服务员，点菜。老太婆鄙视地看了我一眼，点什么菜？这是“老园艺餐馆”，只卖包子稀饭和面条，你小时候最爱吃这里的牛肉面了，有一回，你一碗面没饱，还偷吃了店老板两个肉包子，不记得了？抬头一看，还真是，只是重新翻修了，一下子没认出来。一会儿，一个与我家老太婆年龄相仿的娭毑（湖南方言中对老年妇女的尊称）从厨房走出，她看见我来了，笑呵呵地跟我家老太婆打招呼：玉姐，你小儿子回来啦，好福气哦。老太婆也不顾及我四十好几的脸面，骄傲地回：这个没出息的哈宝崽，人家一放假满世界游玩，他倒好，一放假就知道往家里跑，仿佛家里有个宝似的。还是老规矩，我一碗稀饭一个包子，我儿子一碗牛肉面，多加点牛肉啊。
眼看晌午了，老太婆兜兜转转，最后把我带到农贸市场，在卖鸡仔鸭仔的摊位前转了又转，精挑细选买上几十只，然后欢天喜地坐车回家。我说，早知道你是奔着鸡仔鸭仔去的，我直接送你去农贸市场好了，大家都省时间。老太婆说，你懂个啥，早上鸡仔鸭仔吃得饱饱的，天气又凉快，看不出哪只健壮，等到晌午，天气热，鸡仔鸭仔又饿又渴，体质差的早就蔫了，仍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肯定是好苗仔。
老太婆喂鸡鸭，总是不计成本，豆腐花了肉价钱，她也无所谓，她说自己喂的鸡鸭吃着放心。每次去鸡舍，看见鸡舍里谷子、剩饭、玉米、菜叶，啥都有，我就调侃老太婆，这鸡鸭的生活绝对的“小康”水准。老太婆说，小康不小康，咱不知道，我只知道健康是真的。
鸡舍在后院，屋的前院有片菜地，有些鸡鸭调皮捣蛋，不吃鸡舍里的菜叶，绕过墙，跑到前院的菜地里啄菜苗秧子。老太婆见了，老远就开始吆喝，那声音嘹亮且尖锐，吓得鸡鸭后腿一弹，作鸟兽散。那声音极具恐吓力，搞得那些鸡鸭一时间内分泌失调，母鸡半个月不下蛋，公鸡个把月不打鸣。我说：你种菜大部分也是喂给它们，何必这样吓它们？老太婆说：你懂个啥，菜苗也有生命，还没长成就被鸡鸭霍霍了，枉费了菜的一生。歪理，我懒得理她。
老太婆费心费力养鸡鸭，自己没吃几只，大部分送人了。逢年过节，乡里人爱串门。不管别人带不带东西来，她都要打发别人，这家捉只鸡，那家抓只鸭，一个节过下来，家里多了三瓜俩枣，却少了一大群鸡鸭。我说划不来，以后鸡鸭别送人了。老太婆说，一只鸡鸭的事，情义重千金。
老太婆六十五岁那年，血糖忽然飙升，人消瘦得厉害，视力变得模糊不清，村医建议去大医院看看。我有个朋友，他老婆在省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当医生，我就带着老太婆去了中医附医住了几天院，血糖控制住了。出院时，医生送她出院，将药放在老太婆手心，嘱咐她按时服药。从此，控血糖的药，老太婆吃了将近二十年。
从那年开始，每年春节，我从老家返城，老太婆都要抓只鸡让我带给女医生。当时我没买车，坐大巴，要转好几次车才能到达住所，路上很不方便，不想带，就说大巴车不让带活鸡，味大，老太婆就将鸡杀好，裹满冰块放在泡沫箱子里，密封好。尽管一万个不愿意，但没办法，母命难违。到了城里后，我没法将老太婆这种老土的感谢方式告诉女医生，于是找各种理由，邀请朋友一家来我家吃饭，顺便把那只土鸡给炖了，算是完成老太婆的心愿。五年后，我实在受不了老太婆的这种自作主张，便编了个谎，说女医生因为医术高明、医德可嘉，升迁了，一家老小搬到大武汉去了。老太婆欣慰地说：我说嘛，这样的好医生，就得升。我当时就笑了，怼她：你又不是卫生部长，还管起医生的升迁来了。老太婆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大了，“格格格”地笑个不停。
八十岁后，老太婆得了淋巴瘤，瘤子长在结肠处，鸡蛋大，排便都困难了，不动手术会引起肠坏死。手术前，我拉着她的手，问：害怕不？她摇摇头：没有生你们时害怕。我不解：生我们怕啥？她说：怕你们缺胳膊少腿。这老太婆，嘴不饶人。
手术很成功，一家人高兴了好一阵子，没想到，等过完春节复查时，发现癌细胞转移扩散了。在医院放化疗，吃啥都没胃口。去医院送饭菜，老太婆说：饭菜不用装太多，每天过来说说话就好。
病情扩散后，回老家，开始出现癌痛，最初药物还能控制，后来，药物的效果越来越差，有时，痛到大汗淋漓，痛到昏睡过去。姐姐们心疼老太婆，勤快地帮她按摩，洗衣服，换被褥。我每周坐高铁回去，她见了，精神状况好时，仍毒舌：你回来干什么，整天就知道吃吃喝喝，尽给家里添乱。精神状况不好时，柔柔地看我一眼，闭着眼睛睡去。
2022年5月30日那天晚上，儿子跟我视频时，我要他跟奶奶说说话。当时，老太婆还能跟孙子流利说话，谁知刚刚挂掉电话，老太婆眼神里的光立马暗淡下去，就像一团火，忽然就熄灭了。
前段时间逛某论坛时，在网上看到一个提问：今年的中秋节，你最思念谁？下面一大堆跟帖。这个提问也戳中了我，我默默地在键盘上敲下三个字——老太婆。
下班回家，路过某广场时，看见一群大妈在跳广场舞。我不由自主往人群里搜索，心想，要是老太婆在里面跳舞就好了。这时，喇叭里响起一首歌，“想你的夜晚总是很漫长，萧萧的冷风还带着寒霜……月亮恰似你那甜美脸庞，想你的时候只能问月亮。”
我不敢细听，赶紧回家。
刘新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