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石
它独坐在阴影里。河水远去,留下它一圈圈不规则的皱纹,犹如时间的斑衣。
当你赤足于清冽的水里,老远就看见那只蚌,被流水雕刻。
捡起:灰褐、沉甸,流畅而复杂的线条盘桓着坚硬的质地,裹紧不可言说的岁月。
地震,或泥石流,或山洪,你寻不到丝毫的踪迹,却有满目暗示。命运是暗处的手。正如某年某月某日将你推到千里之外的赤水河边。
当你弯腰之际,你轻易穿越了亿万年时光。
所有的秘密被你紧紧攥在手里,犹如命运。
白银树
在细雨中我遇见这棵白银树,在朋友的宅旁。蓊郁、墨绿,叶子密密交织着雨雾,显得几分神秘。朋友说它是移植过来的。我不知它来自何方,也不知为何在此与我相遇。遇到一棵树与遇到一个人一样,是有缘由的,但往往无法解释。
在目光相握那一刻,我被它叶间累累的果实所吸引,它经过了多少风雨才凝结而成。浅黄色的果实密密麻麻地拥抱着,好像透出生命的无数秘密。我恍然有悟。
秋雨继续下着,我记住了一棵树以及雨中闪亮的果子,它葱茏生长的姿态。
一些脸孔会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清晰或模糊。
你抓住那片值得珍藏的树叶,直到你的目光没进它的叶脉里。
灯光
它是属于夜晚的,并且是夜晚的重要组成部分。
它有母亲的手掌,有流水的抚慰,甚至有空气弥漫的香味。
它在夜里生长,或婷婷玉立,或凌空高蹈,或俯下身来亲吻你,用蒲扇大手将你庇护。
当它以流水的姿态淹没你,你将自己的影子踩在脚下或涂在墙上,你的脸熠熠生辉,黑夜也因你而生动。
如果你摊开手掌,你可看清上面的河流、山脉的走向,这与命运相关或无关。在那背光的一面,是被黑夜所占领的,命运更不可知。
光可呈现你的脸孔,却无法呈现你的内心。
或者也可以这样认为,灯光是夜的面孔,夜的内心被阴谋掌握着,那是一匹巨兽。
另一种书写
雪白的纸上匆匆留下一行行文字,从左至右,迅捷而有力。笔尖犀利,它所抵达的地方,弥漫着热烈的味道,但不见硝烟。
那支笔斜在书桌边上的笔筒里,被一双清瘦的手取出并紧紧握住,几根手指并拢犹如榕树的虬根。它瞬间积聚着力量,好像要在漆黑牢固的堡垒里寻找突破口,让被遮蔽的事实吐露真相,或戳穿一个编织严密的谎言。
笔杆指向一张冷峻的脸,以及紧锁的眉头,尘世的风霜聚拢于此。每一粒文字都带着目光里的火焰落到纸上,让人灼痛。它与眼窝的湿润相关;与嘶哑的声带相关;与风雨中趔趄的背影相关。
写到最后,在空白处,那只手重重地写下三个字——控诉人,并狠狠地点了两点,差点让白纸受伤。然后,笔递到另一只手上,只见那寒风中的松树干颤巍巍地接过,歪歪扭扭地签上名字。那名字却像台风中倒伏的庄稼,无力地耷拉在泥水里。
良久,寂静中传来一声长吁,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故乡
有一个地方,我的脐带与她相连;
有一个地方,我的落叶在她脚下;
有一个地方,我一出生就是为了逃离
让荒草淹没身后的脚印。
不知是我抛弃了她,还是她驱逐了我?
我无奈地目睹她的鱼塘被覆盖,临盆的水稻被覆盖,蛙鸣被覆盖;我无法阻挡,她的春天被覆盖。
那一台台凶猛进犯的推土机,那一张张印章鲜红的横蛮大字报,我无法阻挡愤怒的脚步,拉警戒线的手在颤抖。
然而,我的笔管里驻扎着一个旱季。
我无法清除覆盖喉管的泥土,也无法清除自己身上的罪过!
也许,从此我注定无家可归。
不管是我抛弃了她,还是她驱逐了我。
我们都是绝望的一方!
没有谁能从一面镜子里返回!
陈计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