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打在阳台的绿萝上,像一幅静物画,很静。不由想亲近,便端着饭碗,坐在一旁吃饭。
阳台上养了三盆植物,一盆小藤,两盆绿萝。常常在深夜关了所有的灯,坐在旁边,听音乐流淌如月,看绿萝枝叶如藻荇交横,一时恍惚。我喜欢这种恍惚,人从坚硬的现实中雾化而出,始得逍遥自由之境。植物那贞静的、淡素的气息在室内缓缓流淌,心不由化作一池静水,可以停泊生活的吉光片羽,可以照见一切温柔宁静的事物。那是一种令人颤动的交流,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彼此渗透、融合,彼此微笑、认同,惺惺相惜。那是一种少有的体验。
小时候,老屋的窗外是一条石板路,常有夜雨滴落在青条石上清寂的声响,常有人在深夜踩着它走进我的梦里。石板路旁栽着一排香椿树,春萌夏茂,有各种甲虫攀爬其上。我最喜欢的是黑色的天牛,它们酷似金属质地的两根长角,如同双衔翎,陡然一振,很是威风。我常常搬条小凳,坐在它的浓荫里,看凝固的时间里,那些微小生物的爱恨情仇。漫长的暑期,我一般都是在外婆家度过,回来已经是立秋之后了,满树的绿叶已凋落小半,泊在冒出滴滴冷露的石头上,悄然无声。心里蓦地一颤,似乎有什么在我离开后发生了,我似乎失去了什么,心头有一缕烟一般的事物,在无声地弥散。
搬家前两年,我和弟弟在野地里挖了一棵桑树,栽在后院灶屋外。那是棵奇异的树。野地里矮如灌木的小树,竟然疯一般地往上蹿,却也因为长速过快,竟至于无法自承其重。父亲立柱其侧,用麻绳将它绑住,也无法使它直立。父亲看着我们,说:“是要它猛长倒地,还是把树头砍掉,让它慢慢长?这是你俩的树,你们做主。”弟弟看着我,我只好点头。父亲便拿来斧头,将它顶部斫去,树冠“哗”的一声倒在地上。我听到心里一声尖叫。那棵桑树开三季花,结三季果,都是硕大乌黑,甜蜜异常,便有满村的小伙伴前来讨要。当然,给予他们的欢喜,比我自己吃了更甜。我家素贫,家父远徙而来,且耿直刚硬,难以融入社群,这棵桑树给了我少有的骄傲,那种卑微的、带着谄媚却又伪装成不在意的骄傲。
结完最后一次果实之后,深秋便到了。这时候的桑树已衣衫褴褛,令我心酸,常常恍惚觉得它便是我,它的努力便如我的努力一样。我常常在微凉的秋风中坐于其侧,给它捉虫,替它摘掉挂卵的卷叶,看着炊烟沿着清泠泠的瓦片流下,将它的枝叶渲染成遥远的模样。后来我去小城读书,父母在这一年搬到父亲的出生地。后来,我问弟弟:“那棵桑树呢?”他说,父亲那么多东西要搬,哪里顾得上那棵树。那棵树就一直长在我的心里,与童年故乡的炊烟一起,摇着模糊的乡音。
一个朋友紧邻公园而居,他常常会在午饭后去公园闲走,春看花草,秋看树木。他说过去的几十年里,对工作、对家庭均已尽力,剩余的时间已然不多,那就留给花木吧。他让我惭愧。我曾经许诺过自己,来生要做一棵银杏树,可是此生我还没有认领一棵树,没有与它小坐倾谈,焉知来生它是否会认我为朋?不是矫情,非关诗意,我对庄生的齐物论甚为倾倒。一个朋友说,如果一个人能不在乎世俗的评判,在一株花木上得到由衷的欢喜平静,那才是真正回到了自我。我能吗?
我不能。我依然会有惊惧,会为半夜突然响起的电话而恐慌,会为不可挽留的离别而悲伤,会喜不自胜,会泪流满面,会陷入不可遏制的寒凉孤独。我只是个俗人。但我已学会常伴花木小坐,看阳光点染每一片叶子,看毫无耐心的鸟儿们上蹿下跳。听风,听雨,在短暂的时间里,把灵魂从身体里拿出来,在植物的绿光中濯洗一番,再放回身体,就像清洗一个结垢的茶壶。
与花木小坐,读“树犹如此”,读“今已亭亭如盖矣”,心头依然温热。或者很多年后,他人忆我,花木在侧,多好。
董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