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妹和小弟相继出生后,我自由的童年结束了。
“小美云诶,去给弟弟洗下尿布。”“小美云诶,妹妹哭了,你哄一下。”“小美云诶,快点起床,我要到田里去了,家里给你,你看好弟弟和妹妹。”
一个仅仅十岁的孩子,忙得像个大人。隔壁的大奶奶曾不止一次对我母亲说着:“大娘啦,你看你家大伢带小伢,大伢可怜,小伢遭罪哦!”
可是,母亲又有什么办法呢?在那贫瘠的年月里。
同龄的小伙伴陆续上小学了,而我被母亲依赖着,带着两个妹妹和弟弟。母亲不止一次愧疚地对我说:“小美云啦,你就不要读书了吧……”
心里是怎样委屈的,现在不记得了,只记得我经常去和平小学“看课”。我带领“儿童团”走进校园的时候,负责看钟打上下课铃铛的校工不在,铃铛在屋檐下晃荡着。我喜欢听学校的铃声,每当铃铛响起来的时候,便有许多只鸟飞起来,它们掠过树梢,飞过长空,天空便越发的空了,远了,蓝了,心里那团解不开的云,便越发浓了。
和平小学仅有一二年级,两个班,三个老师,几间简陋的教室,一个平坦的操场,上面除了蔓草和结着红果子的小灌木,便是光秃秃、踩得平滑的黄土地。学校的门是大开的,风自由来去,村里的狗也可以摇着尾巴自由出入。
记忆最深刻的是学校的窗户。窗户是木格的,木条不是木匠刨出来的,多是原生态的松树或杉树木条,因为不断有人摩挲,它们便如包浆一般润泽,如桐油油过那般光滑。窗户很小,且不是玻璃,采光便不是很好。我记得那时候还没有通电,屋里靠自然采光,讲台上的老师影影绰绰着。
我趴在木格窗边看课。校园里那么静,静得听得见鸟的鸣啭啁啾,听得见扁豆花开放的声音,听得见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听得见弟妹们讨论蚂蚁抬食物的声音。我关掉耳朵的听觉器官,努力用眼睛捕捉三尺讲台上那个叫“老师”的人。老师的声音那么模糊,就像夜航船的汽笛,就像一盏远去的渔火,就像梦里谁的笑容。我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大多时候,我只是在看,我多么希望,那间叫“教室”的屋子里,有我的一张桌子。
仇老师看到我了。他愣了一下,一时忘了要说的话,停滞了一下,又开始上起课来。他的目光不时扫过来,带着怜惜。我读懂了他眼里的爱怜,便不再担忧他让校工驱赶我出去,便敢扒着窗户,想让自己离得更近一些。仇老师的声音高了一度,我听得清楚多了。
有一次,弟弟忽然哭起来,原来他不小心摔倒了。我只好跑过去抱他,哄他。这时候,下课铃响了,仇老师夹着书本走出来,他来到我面前,笑着说:“丫头,你听,你妈又在喊了——小美云啦……”停了会儿,他正色说:“小美云啊,你要上学啊!”
与仇老师渐渐相熟,我便天天来听课了。是的,听课,不是迷迷糊糊地“看课”。有很多时候,仇老师把我喊进教室,坐在请假的学生座位上,和学生们一起听课。
仇老师,他是多么喜欢爱学习的孩子啊!
“小美云,你一定要上学啊!”他总是这样对我说,叹息并劝导着。
当最后一名同龄的小伙伴入学后,我隐忍很久的眼泪终于决堤了。素来坚强的母亲软下来了,只记得她和老师打了招呼,先欠着学费,我便算正式上学了。
很多年之后,我也成了一名教师。我不敢说自己能给孩子们带来多少深厚的学养和远大的前程,但我一定会把爱和希望接力给他们。教育更多时候,不只是传授知识,而是在他们的心里种下爱的种子。一个具有爱的能力的人,他的人生一定不会差;而爱的能力,无非是可以打开自己的窗户,也能为别人打开窗户。
人到中年,经历过很多事,闯荡过很多门,却一直记得那扇窗,那扇用爱打开的窗,那扇充满光和热的窗,那扇温柔的窗。
那扇窗后,面容永新,我也会坐在窗后,对着每一个面孔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