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母亲望着我说:“哎呀,你看你看,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父亲的样子了。”母亲的突然发现,对我来说并不感到惊讶。
我有时对镜独照,发现自己的面相确实很像父亲,特别是眼神,总有掩饰不住的忧郁。还有面部表情的一些活动,特像敏感多思、把丰富感情藏于内心的父亲。这父子间的面相到了某个季节的重叠相似,让我真的感叹于生命基因的神秘绵延。
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刚刚脱离母亲子宫里温暖的羊水,满脸皱纹,简直像一个小老头儿。人生的最初与暮年,简直如出一辙。
人到中年的钱大哥还记得自己年少时的样子。有天,他在村头水井掬起井水洗脸,从清冽井水中看见了自己的样貌,那是一个少年对自己童年模样最深的记忆。钱大哥说,他那天看见自己噘着嘴,流着鼻涕,眉头紧皱。我问他,有啥心事吗?钱大哥说,母亲在他很小时出走了,他甚至记不得母亲的样子了,有一天从井水倒影中,他才突然记起了母亲的样子。钱大哥小时候特别像母亲,面相上没遗传父亲,以致他父亲心里有了疑云。后来,这个倔犟的少年,就凭井水里倒影的记忆,踏上了寻找母亲的路程。母亲找到了,就在县城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他抱住母亲哭,要母亲回家。母亲回家了,后来,钱大哥的样子,又渐渐长得像他父亲了。钱大哥对我说,母亲回家了,让他有更多的时间照顾父亲,与父亲的相处,父子俩气息的相投,或许投放到面相上来了。
一个人的面相,除了来自生命遗传的密码,绵延岁月的熬炼,山水天光的浸润,还有什么能让容颜改变?好比一块石头,在河流的经年冲刷中,成为卵石、石蛋;在浩浩长风中它冷去,长满了苔藓;生在沙漠,它被狂风吹成了沙……
所谓相由心生,大致是漫漫心流的活动,浮现到容貌上来了。一个人的精神气质,从一个人的面相中得到窥探,好比你打望一座山,葱郁还是荒凉,一眼就有了底。有人说,一个人吸收了食物的营养,食物的特性能够改变一个人的面相;有人说,是亲密无间的生活,比如夫妻相,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灵肉之气的依依吐纳,生活习惯的耳濡目染,两个人的样子会越来越像;还有人说,面相是岁月流转后的沧桑沉浮,人性修炼后的沉淀囤积。
我在一本老画册里,看见戎马一生的将军,他当初在血雨腥风的疆场上指挥着千军万马,杀人如麻,满脸霸气。后来照片上,他有了长长的白色寿眉,在湖边一棵树下,他坐在藤椅上,满眼悲悯,脸上尽是流淌出柔和慈爱,那是他含饴弄孙的年纪了。
90多年前,一个骑在马上的新郎,目光欣喜明亮,从轿子里出来的新娘,目光里还带着一层忧郁的薄雾。不久,这个新郎上了前线,新婚的妻子,一人坐在房门下发呆。再后来,男人死在前线,女人的样子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她那双眼睛,那般沉默,那般逆来顺受,如同驴的目光,她向命运妥协言和了。我真的感谢这些留下老照片的人,让我在尘灰簌簌的老光阴里,去端详着他们的样子,想着呼啸而去的岁月里,那些远行的祖辈亲人,他们突然神奇地浮现在天幕之中。
一个人的面相,似乎还是一生的命运的浓缩。我见过大才女张爱玲的照片,尖下巴,高颧骨,整个人都很冷,深裹的灵魂从不轻易示人,她的面相,如霜夜里下弦月发出的清辉。这注定是一个感情悲苦凄凉的女子。她孤苦辞世是在秋天的黄昏。一周以后,房东破门而入,看见这个体态瘦小、身着赫红色旗袍的老太太,安详地躺在一张行军床上,旁边是一叠展开的稿纸和一支未合上的笔,稿子上立着遗嘱:“不举行任何葬礼,将遗体火化,骨灰撒到任何空旷荒野。”
有多少人生的面相,沦陷在时间荒凉的旷野里,让我们怀着思念凝望,怀着不舍难忘。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