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曜山上,最早披上清晨万丈霞光的金色衣裳,是“呼呼呼”转动的大风车。
在连绵山峰间高耸入云天的大风车,它是风力发动机,也宛如七曜山转动的时针,那巨大叶轮,在宝石蓝的天空下,与日光辉映,发出炫目的道道银光,将一夜沉睡的七曜山唤醒照亮。
晨光中的喷薄日出里,一个人从山下驱车来到七曜山顶,他赶来,是给这故土之山道上一声早安,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这个人叫朱三娃,山里人一直喊着他的乳名,而今迈入知天命之年。19岁那年的一个黄昏,朱三娃在七曜山的暮色里,坐上一个乡人的摩托车去外地打工,一条延伸到乡上的窄窄土路,摩托车卷起滚滚尘灰。奔波与漂泊在异乡,朱三娃吃尽了苦头。苦尽又甘来,敢拼的朱三娃在上海从回收经营废品开始起家,先后干起了10多种职业,一直到承包工厂、酒店,朱三娃成了一个有钱人。
在七曜山黑漆漆的水杉树下,我问朱三娃,你那时有钱,到底有多富?他回答,至少在上海可以买上十几套房子吧。我再问,为何不在上海买房住下来?朱三娃随手在树下扯上一棵狗尾草送入嘴里咀嚼了几下,他想了想说,还是这山喊我回家的。
苍苍莽莽七曜山,7个浩大山头如奔跑巨兽在大地之上奇峰凸起,以日、月、火星、水星、木星、金星、土星依次命名,在山民们心里,它是神一样的存在。
朱三娃告诉我,当年他离开那个叫土庙的村子,还是因为穷。祖祖辈辈的先民们在七曜山佝偻着身子走过一辈子,匍匐在土里翻滚求食,一介草民,最后埋在土里,隐入尘烟,蒲公英一般飘过薄薄一生。朱三娃至今还记得七曜山上一首辛酸的民谣:“七曜山,雾沉沉,包谷羹羹哽死人,下到山下,米汤也要喝上几十盆。”那些年,七曜山的黄土里,主产三大坨:包谷、土豆、红薯。七曜山下稻田多一些,稻子熟了,山上山民梦里也伸出手去摘一把稻子,在嘴里嘎嘣嘎嘣嚼上几口。
朱三娃离开村子时,去祖辈们坟前磕上一个头,嘴里喃喃:“老辈子们,我还是要回来的。”
朱三娃没忘记当初在祖辈坟前许下的诺言,他要回乡。催促他抬腿回乡的,其实还有3千里之外七曜山的绵长呼唤。故土之上的七曜山,对在上海的朱三娃发出脉冲一样的信号。他告诉我,走在上海的街头,一天一天抬高天际线的高楼大厦,让他微微头晕,总感觉腿肚子里在抽筋。
朱三娃腿肚子里感觉抽筋的地方,是七曜山上蔓延在身体里的故土根须,它在心里也扎了根,成为灵魂的一部分。
归去来兮,朱三娃回到七曜山那年36岁,他用17年时间在心里反反复复丈量与故乡的距离。17年,他发酵着对故土的感情,也酿成了时间的醇厚陈酿,他要回家,与老乡们一起慢慢享用这杯乡情老酒。
路是大地的血管。七曜山通往外面的路,在灌木荆棘丛中窜动的是泥泞土路,没一条好路,寂静七曜山怎么能够真正苏醒过来。回乡第三年,朱三娃个人出资50多万元修通了一条7公里的盘山公路。感动的乡民们在村道上为他竖起了一块功德碑。
一条路,活络了大地的动脉。路通了,朱三娃先后从事天麻药材、蔬菜种植等农业产业。云蒸霞蔚的七曜山,开始回报这个归乡的游子。
“从来没有穷山,只有穷人。”这是一个七曜山山民去世前留下的遗言。他的这个遗言,回荡在七曜山。
七曜山里有宝藏。据科学考证,七曜山一带是没有受到冰川袭击的少有大陆板块,埋在地下的各类矿产资源丰富,只是在等待在一个恰当的时间被唤醒。
七曜大地之上,是连绵的水杉、落叶杉、云松、大枞树、槐树……我在七曜山上凝望过这些树,感觉这些树与我在默默中相互辨认,在云海星辰之下,这些树宛如幽蓝眼瞳,打量着七曜山上芸芸众生的命运,也打量着世道人心。
七曜山上的目光,被朱三娃稳稳地接住。乡民们也等着朱三娃给他们闯出一条路来。
5年前,朱三娃在七曜山上开发出500多亩李子园,这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他用公司加村集体、加农户的方式,把李子园的收益分配延伸到乡民们手里。
李子园主要种植晚熟清脆李和脆红李。中秋前夕,我在李子园里留连,漫漫果香在山风送爽中浸润肺腑。紫红发亮的李子上有一层白粉,一串串沉甸甸地缀满枝头。朱三娃采摘了满满一篮子李子,让前来做客的游人品尝。我刚咬了一口,果肉多汁,脆甜清香,这是七曜山天光雨露中孕育出的果香,一瞬间,我身体里贯通了它的迢迢山水。
李子园下套种了中药材大黄。朱三娃对我说,大黄散发清香之气,也微苦带涩,是让乡民们不忘过去生活的味道,它与李子香甜的味道融合,才构成了人生百味。
在李子园里,有100多桶中华蜂蜜。朱三娃请来的养蜂人,是七曜山下干坝子民居的郭老大。郭老大住的那老房子,在一片稻田之上层层叠叠铺开,这个古院落建于清末民初,合院式布局,土木房屋为抬梁式与穿斗式混合梁架结构,硬山房顶,青瓦屋面。我去老院落里,金黄玉米棒悬挂屋檐下,让老房子如上了色般顿时生动明亮起来。我进入一间乡民房屋,地气清凉浸骨,老家具上有粉尘簌簌而落。一面老墙上,挂着这个乡民的父辈遗像,目光沉沉中依然凝视着在世亲人。
养蜂人郭老大告诉我,他住在祖上留下来的老房子里,这辈子肯定不会离开。这些年来,七曜山被一波一波来的开发者、游人唤醒了。在一座山的呼吸吞吐里,有乡民们喜悦的等待。
郭老大在李子园里从事的,是一项“甜蜜的事业”。每天,他望着那些蜜蜂在七曜山的果园、菜园里进进出出,它们薄翼如舟,穿梭在群山的花枝乱颤中。荡漾在花海之上的蜜蜂吮食花粉后,带着圆滚滚的肚子飞进蜂箱中,每逢这时,郭老大就带着一种享受而期待的心情望着这些心上的宝贝们。最让郭老大享受的片刻,还是他摇出蜂蜜时,金黄浓稠的蜂蜜一滴滴流下来,在通透阳光下有些晃眼,沁香扑鼻,他忍不住深呼吸,好香!而今,朱三娃还想把这项“甜蜜的产业”做大,他要让蜜蜂的百万大军飞舞于七曜山的山谷沟壑之中,千万朵花瓣高擎起欢迎的“酒杯”,七曜山就迎来了香透的日子,父老乡亲们安逸的日子。
朱三娃也有自己的享受时刻。那就是他常常驱车到七曜山上,登上海拔1762米的沙坪峰顶,翻滚云海处,呼啸风声里,风车转动。他听说,这里一台风车的叶轮每转动一周,可以产生约1.4度电,这里产生的税收一年就是1300多万元。
在风车的转动里,朱三娃嗅到的,是七曜山上云水、森林、稻浪、果园、蔬菜的气息,还有艳艳牡丹园、牛羊满山坡的草场气息。在这些动人心魄的气息里,是属于七曜山的畅快脉动,万物自由生长,大地慈悲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