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旁边的李奶奶,曾是大脑山林场知青中的一员。
如今,李奶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每年都会在田里栽上很多玉米。等到收获时节,总是看见她拄着拐杖背上背篓去玉米地,回来时背篓里装着满满的玉米。背上的玉米压弯了她的背,可她看起来还是一身硬朗的身子骨。
她的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穿着一套洗得已经泛白的过山瑶服饰,头上戴着黑色头巾,在微风中隐约露出一缕白发。这头巾是瑶族群众特有的一种头饰,鞋子是瑶家手工布鞋。
她骑着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穿过县城,粗糙的双手搭在自行车的扶手上,两腿还灵活地蹬着自行车,穿过村庄,越过陡坡,出现在县城综合市场街道的集市里。
自行车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了,除了扶手旁泛着的那一层锈外,其他地方在街道两旁灯笼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锃亮。
这亮光,是她和这辆自行车深藏着一段知青岁月。
当年,初中毕业后,她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申请加入党组织,去县委知青办报名,自愿下乡锻炼。如花一样的年纪,她毅然决然地选择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徒步来到偏远的林场。
傍晚时分,她才到达林场。他骑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从她身旁经过,两人相视微微一笑。她留意到了他,他也留意到了她。
爱情就这样降临了,那时她十八岁,他二十一岁。一切都是那么单纯而美好。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昭平有很多默默无闻的知青,她就是其中的一员。
前一秒还在用笔杆子挥斥方遒,下一秒就在边远的山区扛起锄头上山下乡。她当初拿笔杆子的右手已布上一层厚厚的老茧,但她在林场里读毛主席语录的岁月,在心里烙上了一层底层劳动人民的坚强。
不幸的是,在那个年代,自行车上的爱情被一场大火侵袭。那一年,林场意外发生火灾,他随着灭火队伍上山灭火,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火还没有扑灭。她十分担心他的安危,冒着熊熊大火上山,借口给救火队伍送吃的,其实是想确定他的安危。
还没有上到山头,前方传来好几个守林员被灼伤的消息。原本大步迈向山头的她,上山的步伐变得沉重了,气喘得厉害,像千斤重担压在了身上。好不容易抵达山头,在询问中得知,受伤人员里确实有她对象的名字,而且受伤面积很大,她只能凭声音辨认出他。
他伤得很重,再也不能蹬自行车了。她想起了曾经自行车后座上的时光,她曾幸福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每当夜幕降临,她搀扶着他,影子倒映在知青楼前那个安静的湖里,映在黄昏里。
此后,她拼命学自行车,但总是还没有骑稳就倒向了一旁。
后来,知青岁月结束了。她一直精心照顾他,但他最终没有逃脱大火的伤害,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只留她一人。
曾经,他们一起为林场做贡献,林场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们知青岁月的足迹,但后半生只剩她和自行车。
几十年后,县里组织文学采风活动,邀请李奶奶到林场讲述当年的知青生活,我作为采风活动中的一员,也一同到达林场——也就是现在的南山茶海。只见茶海碧波阵阵,曾经住过的知青楼里的牛栏已倒塌,成了平平整整的菜地。
那天在林场的交流会结束后,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看见她独自一人走过他们曾经相遇的地方,她弓着背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知青楼。
忽然,起风了。风吹茶廊,缕缕暖阳,阵阵柔情,茶香沁人心脾。她看着南山茶海,嘴角微微上扬。
她走过半个世纪,再回首那个年代的他们,脸上挂满幸福。
她今天没有骑自行车来。
没有人能永远年轻,但永远有年轻人。就像没有人能永远骑自行车,但永远都有骑自行车的人。
时光深处,有人曾在自行车里载着一车的知青岁月,向她奔赴而来。
学会了骑自行车后的她总会重复一个动作,不停地朝后座看。
她在看什么?她觉得他一直都在后座上面,迎风笑着,青春美好,如同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