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菜园就在门前300米外的坡地上。
说是菜园,其实只是高低不平的两块小菜地,约有80平方米。菜园四周也不用篱笆围起,靠着四五十公分高的田埂护卫,不见飞禽鸟兽来吃,也没牲畜来啃,四季常青,平安无事。菜园外面是一大片荒芜的田地,杂草丛生、卉木萋萋,丢荒多年了。你想象不出这里曾是家乡人的粮仓,是父辈的希望,夏日稻穗沉甸甸,秋风翻起金波浪,非常惹眼。
这菜园是哪年哪月开垦的,母亲已记不清了。但是,园里有几块石,有多深的土壤,适合种什么菜,母亲记得清清楚楚。她总是根据土壤的特性、季节的更替、气候的变化来选种播种。
母亲目不识丁,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因此,家里的大事小事往往是父亲说了算。母亲除了打理家务就是种菜了。
母亲种菜身心投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前,上午、中午和下午母亲都在队里抢工分,种菜只能挤时间去“摸”。每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床去菜园浇水、施肥,顺便摘一把菜回来。下午队里收工后又去松土、除草,忙得汗流满面,直到伸手不见五指才回家。父亲有时会指责母亲磨蹭,不识早晚。母亲有时也反驳几句,有时默默无语,流下几滴浑浊的泪水。分田到户后,母亲不用再在队里抢工分挣口粮,护理菜园的时间更充裕了,菜也种得更多长得更好了。
母亲种菜从来不施化肥,也不喷洒农药。她把鸡粪、牛粪、猪粪晒干,盖上芒箕、茅草烧,然后泼上粪水,发酵一段时间后再拿去施用,这样种出来的菜墨绿油亮、鲜嫩水灵、爽口清脆,口感极佳。在那缺油少腥的年代,不用油炒,只用米羹来煮,只加点盐,也香甜可口,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也许是菜质好的缘故,也许是母亲的腌制技术高,母亲腌制的酸菜黄灿灿的,酸甜脆香,非常好吃。每个星期天回校,我都带上两瓶,开饭时,同学们准会一窝蜂来抢,一两餐就扫光。
母亲种菜除了自家吃,还常常拿去送人,特别是村中几位五保户常常得到母亲的关照。亲戚串门、朋友来访,母亲也送他一把青菜或一些酸菜。她不图别的,只是觉得分享劳动成果是一种快乐。
当然,母亲送得最多的是她那一帮“马骝仔”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长大后,或因工作需要,或因婚姻迁居,或为生活所迫,离开了故土,离开了父母。父母也慢慢老了,成了留守老人,不再耕田,地也少种,只是那菜园依旧,瓜豆挂篱、青菜嫩绿。每次回家,满桌素菜,芳香四溢,吃得舒爽。离家时,母亲装了一蛇皮袋的薯芋瓜豆叶菜,叫我带到城里慢慢享用,我嫌搭车麻烦不要了,提着行李便往外走,走出家门几百米,回头与故乡挥手告别。突然,我看见母亲背着那一蛇皮袋的菜步履蹒跚尾追而来。我的眼睛模糊了,眼泪扑簌簌地流淌,丢下行李猛跑回去把菜接过,紧紧地抱着母亲涕泗横流。
母亲卖菜是近几年的事。我们兄弟姐妹在外谋生,奔波劳碌,很少回家。父母亲老两口吃不了多少菜,送人嘛,人家觉得不好意思要老人家送的东西。母亲想,或许拿去卖还能换几个钱,总比丢烂在地里好。于是,母亲试探着摘些黄瓜、豆角,割些韭菜到集市去卖。
母亲卖菜不用秤,也不懂看秤,青菜算把,瓜算条,西红柿算个,比称斤的便宜得多,加上是农家菜,十分受顾客欢迎。
“你们平常给父母伙食费吗?”一次,妻子回老家喝喜酒,席间,一妇人问。
“给呀,大家都给,但不多,够吃饭而已。”妻子感到莫名其妙,但也回答了。
“你婆婆生了一帮子女,子孙满堂,个个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住高楼大厦,有吃有穿有小车,但她七老八十了还种菜卖,多丢人呀!”那位妇人轻蔑地说。
妻子听罢,气得七窍生烟。回来后,她气冲冲地诉说着,要我回家劝劝母亲,不要种菜卖了。几天后,我回了一趟家。到家不久,母亲也卖完菜回来了,见到我她很高兴,嘘寒问暖,仿佛我是小孩。我问她累不累,她笑笑说不累,还说菜如何好卖,攒了多少钱,然后高高兴兴地进厨房做午饭了。
闲着无事,我去菜园看看。菜地一畦一畦,每畦种着不同的菜。青菜鲜嫩水灵,韭菜碧绿生青,豆角挂满篱架,青瓜满身毛刺,辣椒茄子挂满枝头。母亲把这小菜园整得有模有样。
吃午饭时,我把别人的闲言碎语和我们的感受告诉母亲,劝她不要种菜卖了。母亲听了默不作声,含着一口饭慢慢咀嚼,目光游离。看得出她舍不得那份情,丢不开那份爱,离不了那片用汗水浸得咸津津的黄土地。终究是父亲更理解母亲,他慢条斯理地说:“你妈不喜欢看电视,儿孙又不在身边,不耕田不种地,不种菜干啥呢?总比打麻将玩扑克强吧?”“可是……人家说三道四呢。”我回了一句。“嘴长在别人的脸上,管得了吗?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找吃,有什么丢人?”父亲反问。我怔愣,可不是吗,劳动什么时候变成丢人的事了?我惭愧不已。“母亲,您辛苦了!”我轻轻道一声,再不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