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乡,转眼临近端午。那日,邻居熊奶奶送来一篮粽子,望着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熊奶奶和热气腾腾、馨香扑鼻的粽子,我突然想起了外婆和她包的粽子。
我五岁那年,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妈妈拉着我的手,说去村口接外婆。急急地走,还没看清路旁黄色的花朵,那只蓝色的蜻蜓还没有落下,我们就已经到了村口。在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樟树下,我们向山路的尽头眺望着,眺望着。妈妈忽然说:“来了!来了!”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顶棕色的轿子,缓缓地向村口移动。妈妈伸头望着那顶轿子,我也不眨眼地望着那顶轿子。
轿子近了,我紧紧地拉住妈妈的手,妈妈的手汗津津的。突然,妈妈用长沙话高喊:“妈妈!妈妈!”妈妈放开我的手,边喊边冲向轿子。我愣住了:妈妈也有妈妈?
轿子停下,妈妈掀开轿帘,一位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婆婆慢慢地下了轿子。然后,在妈妈的搀扶下,外婆拄着拐杖,迈着三寸金莲,缓缓地向我走来。来到跟前,外婆丢下拐杖,一把抱起我,脸紧紧地贴着我的脸,说:“豫伢子,我的乖孙子。”外婆的脸软软的、热热的、湿湿的。
没几天,我就成了外婆的影子。外婆纳鞋底,我坐在一旁;外婆补袜子,我坐在一旁;外婆洗衣服,我站在一旁;外婆做饭菜,我站在一旁。外婆低着头说:“豫伢子,你去玩呀,院子里的桃花开了,那么美!”我不去,我要外婆再讲那狼外婆的故事。
临近端午,外婆对妈妈说:“你去摘些粽叶,我给孩子们包粽子。”妈妈采来粽叶,外婆烧水,煮粽叶,洗糯米,洗豆子。做完这些,外婆有些累了,坐在靠背椅上喘着粗气。光从天井照射下来,照在外婆的头发上,像冬日里太阳下的一堆白雪,闪着耀眼的光芒。
粽叶放在簸箕里,风吹过来,沙沙地响。糯米浸泡好了,白融融的;红豆浸泡好了,红灿灿的;绿豆浸泡好了,绿茵茵的。外婆却不急,坐在堂屋门口纳鞋底。“呼哧”一声,她把线从鞋底里拽出来,又拿起锥子在头皮上蹭一下,再慢慢地扎进去,再拉,再拽,再扎。我想告诉外婆,可以包粽子了,但我没说。我被一群麻雀吸引住了,麻雀呼啦啦地落下,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觅食。我走进院子,麻雀又呼啦啦地飞走了,但我看见了两只蝴蝶在黄瓜架下翩翩起舞,于是我开始追逐蝴蝶……当我回到堂屋时,簸箕里的粽叶已经变成了一堆粽子,外婆扭头对我笑,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像一圈圈水纹漾开。
太阳从天井照进来,屋里透亮。在明亮的光线里,外婆将粽子放进大锅里,然后坐在灶膛前,不时往灶膛里添加木柴。这时,我看见外婆的脸居然微微泛红,美丽动人。
“豫伢子,去睡吧。睡醒了,就可以吃粽子了。”夜深了,外婆说。我没有说话,进屋脱了外衣,在粽子飘散出来的馨香里,酣然入睡。第二天早晨起来,洗漱完毕,坐在桌前,外婆就端来一只美味的粽子。一口咬下去,一股甜香从舌尖往下狂奔,直达心口。抬起头,在从天井照射下来的光线里,我看见外婆的脸尽显疲态。后来我才知道,外婆为了煮粽子坐在灶膛前添柴,一夜未眠。
在这样的光阴里,我们慢慢地长大着,外婆慢慢地变老着。有一天,当我放学回来时,外婆不见了。妈妈告诉我,外婆走了,坐着轿子走了。
屋子空了,从天井照射进来的光线依旧明亮,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我的心里空空的。我又想起跟妈妈去接外婆那天,在去往村口的路上,我似乎看清了那些当时来不及看的黄色的花朵,还有一只蓝色的蜻蜓慢慢地落下去……在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顶轿子,从轿子里下来的外婆,头顶着一堆白雪,脸上布满了沟壑,拄着拐杖,迈着三寸金莲。她的脸紧紧地贴着我的脸,软软的,热热的,湿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