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0年,北宋苏颂发明“水运仪像台”,每天仅有一秒误差,能报时打钟。
1267年,元代郭守敬创制“大明殿灯漏”,水力驱动,“一刻鸣钟,二刻鼓,三钲,四钱,初正皆如是”。
而现在的电波表可以自动校准时间,据说30万年误差不会超过一秒。
于是想起有人说过,时间是从钟表诞生那一刻才被发明的。这话或许不科学,却不无道理。倘使我们将时间视作人类的发明物,倘使它在被发明之初就被设定成供不应求的限量品,那么,时间将和爱等价,时间的去向就是爱的去向。
渡边淳一的《复乐园》中,一把年纪的男男女女依旧不愿平静生活,活将养老院住成一栋爱情公寓,牵牵绊绊,惹是生非;而在纪录片《无缘社会》中,一些本该甩开膀子大干一番的年轻人却可能面临社交恐惧,混吃等死,成为“孤独老死”的预备队;在美国作家玛格丽特·赫斯登的《断梦》里,主人公执著于未能实现的爱情而“冻龄”,以少女的身姿容颜数十年如一日地过着同一天,直到真相揭露时一夜白头。
时间到底是什么?
很多时候它在我们的精神里。而那些看的、听的乃至吃喝玩乐,亦无不是我们内心需求的反映。尽管有些需求是直接地伸手去要,有些是弯弯绕绕地回避。现代人的假期像极了充电桩、加油站,短暂的放松、无所事事不过是为了重新回到齿轮上一次次出发、事无巨细。
但是,当飞行的里程、拥挤的旅行纪念物以及占据内存大半的照片成了你骄傲的一部分,是否也能停下脚步问问自己,真正向往是哪里,想见是何人?这或许才是那些“一键生成”的人生总结更人性化的打开方式。它无非是个药引子,如何透过它认识更深处的自己,还得看个人意愿和智慧,所谓心到、眼到。
不难想象,未来的某一天,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能轻巧便捷地被归拢出这么一个总结:从运动足迹到碳足迹,从志愿服务的次数到看望父母的次数……不管怎么,把林林总总的统计数据放到一块儿,人就立体了,一人生活之全貌也便显出来了。
相比古时“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的天子起居注,技术的进步打破了壁垒,让每一个普通人都能有便捷的途径,去记录和掌控自己的生活。只是,如果有朝一日你也像我一样弄丢了岁月的痕迹,意义感、存在感、将自己区别于他人的自我意识又将依附在哪里?
石涛曾在《画语录》中说:“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
真正的灵魂画手,无论是他人代笔还是科技代劳,省得了力气,省不得的却是那份自己的心意。心若未至,事情往往做得舍本逐末。花大量的时间在走,在看,为了记录而记录,为了创作而创作,某些原本重要的东西反而被淹没在雾中风景,久不得见。
一如《唐子西文录》里的这个故事:“东坡赴定武,过京师馆于城外一园子中。余时年十八,谒之。问余:‘观甚书?’余云:‘方读《晋书》。’卒问:‘其中有甚好亭子名?’余茫然失对,始悟前辈观书用意盖如此。”
银杏
1815年秋天,老年歌德采下两片银杏叶,随一首小诗奉给玛丽娅娜·冯·魏尔玛。如同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顿悟,歌德也在银杏树下恍然发现,这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的,不仅是二裂的银杏叶片,也是灵魂与肉体,乃至宇宙万物的“孪生”。
好在歌德不仅是诗人,对植物学也甚是懂行,他一定在心里盘算过,两片叶子即或无法打动人,也尚不至惹人反感;若是采两颗银杏送去,他怕就要倒大霉。因为银杏黄色肉质的外种皮可不比杏儿的果肉香甜,非但不香,不小心挤破了,反而是臭的,倘在室内,久散不去。聪明如歌德,自是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但银杏也并非绝对送不出去。有大手笔的,还能进贡到朝廷里。据《本草纲目》载,“白果,鸭脚子,原生江南,叶似鸭掌,因名鸭脚,宋初人贡,改呼银杏,因其形似杏而核色白也。”俗名叫白果、鸭脚子,听着就拿不出手;改称银杏,就瞬间高大上起来了。只是心想,能让龙颜大悦的断不是产地直送的生鲜快递,而多半是早早去了种皮、处理得当的加工熟食。
皇帝食银杏,不必做勇士;今人亲自采摘银杏者,还是要有一些勇敢的。须得为一口鲜着了魔,才能不计算性价比做出这种事来。忍受恼人的气味辛苦半日,所得也不过铺匀盘底儿,过后开窗通风却得几天。不过,事前繁琐,真正到烹饪的步骤却极简单。先用小钳子从银杏棱角处一一夹破,再入粗盐小火翻炒,直到象牙色的壳儿微微焦黄,趁热便食。有的明黄,有的碧绿,不同程度的软糯和微苦,混着由裂隙浸入的薄盐,也能鲜美成瘾。
不过,银杏微毒,不可多食。在日本,盐烤银杏被列为成年人的小吃。一来,它是个下酒菜,须得配上清酒,一口清醒,一口醉,感觉才够;二来,小孩子素喜甜食,唯有食尽人间百味的成年人才能从这等苦物中吃出意味来。
85岁的山田洋次拍摄《家族之苦》续集,银杏便是贯穿全片的精髓所在。故事中,孤独终老的丸田见旧友周造儿孙绕膝,三代同堂,在羡慕的叹气中缓缓睡去,再没能醒来。念及丸田从小爱吃银杏,高中时便念叨希望自己死前最后一餐可以吃到银杏;周造遂了他的愿,数不尽的银杏果就这样倒入棺木,海洋球一样覆盖了丸田最后的存在。直到银杏壳儿在烈火中发出毕毕剥剥的爆裂声,还有一颗飞进了他的右鼻孔,在场者笑了,观众也笑了,暗暗为这苦甜交织的日本喜剧精神竖起大拇指。
如今,当恐龙只是受斯皮尔伯格指挥的动画怪兽和博物馆中静止的化石,银杏却可以活着站在你身旁,看它自己,看数亿年照耀着它的同一轮日月,也看通勤的人们无知无觉地经过它的身旁。
作为地球上最老的孑遗植物,人们除了赞叹地称其为“活化石”,并不知道在那一场场酷寒冰川和炙热熔岩的天翻地覆中,它究竟怎样完成了自我救赎。若说品格,“坚强”二字的内涵远不够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