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
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苏轼笔下的初夏,美得有些不像话。这段时光的主旋律是绿,草木苍翠,郁郁葱葱,比早春的嫩绿更显深沉。阳光不似春季那样的柔弱,也没有盛夏的过分炙灼,明媚和煦中滋生蓬勃向上的力量。大自然刚刚展示出一份属于夏日的风情,“万种春红都敛避,一庭槐日翠阴圆”,小满到了。
小满时节,沅澧一带往往会出现持续大范围的降水。淅淅沥沥的雨丝没日没夜地挂在天地间,给渐趋炎热的空气带来了一股股潮润清新,也带来了“小满大满江河满”的景象。常德最大的市情是水情,最大的忧患是水患,这段降水过程往往标志着主汛期开始到来。
农村老话说:“小满不满,干断田坎;小满不满,芒种不管。”在这个时候,人们要给农田蓄满水,为接下来的农作物耕种打下基础。在没有抽水泵,没有人工增雨,农业生产“望天收”的漫长时期,人们借助水车来车水,灌溉农田。最常见的是人力水车,由支撑架、转轴、长长的水槽及水链条组成。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电排站渐渐普及,但水车仍在发挥着余热。伯父家在临澧县佘市桥山村,小块旮旯田不通沟渠,他家的水车一直用到2000年前后,是全村最晚“退休”的一架。长水槽如今闲躺在檐下,年复一年经受日晒风吹。
农谚“小满动三车”,说的就是小满时节,南方地区缫丝车、榨油车、踏水车三车齐动,一派繁忙景象。儿时逢小满及“双抢”,看车水是我的一大乐事。三两乡亲倚扶横杆,喊着“嗨—哟—嗨—哟—”的号子,踩动转轴,河水便汩汩地流进沟渠、稻田。有时水车上传出的是专门的《车水谣》,也叫《数水歌》,“一吔—一匹水哟……”和着步子,调子拉得悠长。从一数到一百,又从一百数到一,车水人就下来休息,或者换一拨人接着踩。偶有像我一样的半大小子自告奋勇加入,却踩不了几个回合就悻悻然败下阵来。车水是力气活,没有捷径可走,而且几个车水人之间要配合默契、步调一致,不似槽里的水那么轻快。
旧时小满,一些地方有“抢水”的习俗,相当于一场水车集中启动仪式。我所经历的“抢水”没有那么热闹,它更接近这两个字的字面意义。小满时若雨量不足,电排站就要连轴转,各家劳力尽出,抢排号,并沿沟渠守护。如果旱情严重,争抢就更激烈,闹得面红脖子粗甚至着急上手都是有的。如今,大小电排站、标准化渠道已经齐备,江河水库调度也更有力,“抢水”大战较少上演,但是关键时期的灌溉仍是农家头等大事。
每一个节气都有独特的美味,小满时节,“二黄”尤不可错过。其一为黄鳝。每到春末夏初犁田、栽秧时,水田里的黄鳝就活跃起来,它们在田坎打洞,不利田间保水、保肥。这个季节的黄鳝味道最鲜美,捕鳝正当时。在晚上,农民将一端敞口、一端束口、内有倒须的篾笼放在浅水里,赶早取出,运气好的话,收获很是可观。田间捕捉的新鲜鳝鱼切片,和腊肉、莴笋同炖,肉鲜嫩汤香浓,是一道让你欲罢不能的地道常德钵子菜。其二为枇杷。有道是:“三年桃,五年柑,枇杷望得眼睛翻。”枇杷好吃,但是等待小苗长大却颇费时日。我曾在屋后偷偷种下几颗枇杷核,日日观望,却不见动静,此后便不了了之。发小家有一株枇杷树,比屋子还高,我和小伙伴们爬上去采摘,那清甜甘爽的滋味,让我觉得即便刮破了新裁的“的确良”也是值得的。现在正是枇杷成熟时,只要想吃,本地的、外地的尽可买来尝鲜,但我再没有吃到从前那望眼欲穿的枇杷。
二十四节气中,有很多是相对应的,比如小暑与大暑、小雪与大雪、小寒与大寒,唯独小满,没有对应的大满。这是出于中国人的哲学智慧。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弓满易折,小满是一种刚刚好的状态。
《菜根谭》说:“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中大有佳趣。若至烂漫酕醄,便成恶境矣。”世间诸般事都有一定的量度,过犹不及。清代李密庵有一首广为传诵的《半半歌》:“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宽展……”诗中的“半”,与“小满”是一个境界。
在这初夏时分,微风不燥,雨水充盈,梅黄杏肥,丰收在望,目之所及,处处皆是小欢喜。人生最好是小满,不疾不徐,不负当下,每一个平淡的小日子都可以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