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洒了一夜。雨的催眠曲迷人,也迷鸟。清晨到来,山川田野被雨洗过,天朗气清,村舍一片静谧。鸟儿们还未彻底醒来,梦呓似的,东一声西一声。风湿润润地拂在脸上,羽毛一样撩着发梢,顺带吹起小水洼的涟漪。草地上的小黄花,像喝醉了酒,睁不开眼睛。
“哗啦”一声,大门打开,农家人径直穿过走廊,看看远处的青绿山峰,扛着锄头,走出小院子。小黑狗跟在身后摇头摆尾,欢天喜地。隔着一条土坎、一汪小池,和早起的邻居呱啦,清新甜润的气息濡染着乡俚俗语。细雨催芽,花生黄豆嫩芽陆续拱出,黄土地里举起一片稚嫩的小手掌。通往后山的小路上,大妈大嫂们提篮背篓,大呼小叫,上山采小笋子、摘野生黄茶去。
春意渐散,夜雨催促蛙鼓齐鸣。“麻蝈呱呱叫,禾种么人粜”,在蛙鼓急切的鞭策下,禾种迫不及待地撑起一片鲜绿。河流的这一边,大片流转稻田水光潋滟,麦芒草、香须草的嫩叶和花穗穿过白亮亮的春水,像绿裙小姑娘在舞台中央,踮着脚尖跳芭蕾舞。穿彩色雨衣的农家妇女,正在新搭的浅蓝色塑料大棚内,查看稻种盒里的机插秧苗。过路人看到大棚结实的不锈钢架子,从大路下到田埂,将头伸进棚子打开的门内:“插了秧,这棚子拆掉吗?”一位大婶踩在泥里,头也不抬地回答:“不拆啊,插了秧苗种西瓜、种草莓。”
河的另一边,仿佛还是童年时代那片走不到边的田野,紫云英铺成花地毯。花朵晶晶亮亮,繁密得让人想就地打几个滚。每一朵粉紫嫩白的花儿,都含着雨滴,显出陶醉的模样。这是一片农家人自己耕种的稻田。紫云英沤肥,人工插秧,生石灰灭虫……河流两岸两重天,那边机械化种田,这边固执地保留着传统的耕作习惯。犁铧却是搁在庭院里风吹雨打,红色犁田机停在田野的尽头,被一片紫云英簇拥着,像簇拥着一位即将出征的英雄。
田野终日演奏着农家乐曲。夜雨淅沥,沟渠水漫,哗啦哗啦,咕噜咕噜,流水拉着手风琴。这时节,最动听的音乐是蛙鼓、鸟鸣、流水抚琴。喜鹊、画眉、乌鸫在河岸杂树枝上跳来跳去,白鹭在水田里三三两两踱步。各种鸟鸣从四处升腾、交错,热烈激昂,仿佛一场雄浑的交响乐。每一个人来到田野里,都会竖起耳朵欣赏一会儿。农家人从蛙鼓里听一个季节的丰歉,散步的人从流水里听人生的跌宕起伏,少年从鸟鸣里听羽翼丰满欲展翅的欢悦。
这一串串的音符,一嘟囔一嘟囔的韵律,从连绵的紫云英里,从沟渠奔流的溪水里,从田堙缀满花蕾的灌木丛里,冷不丁地冒出来,撞击每个人的耳鼓。这是与田野共存的声音,这是属于乡村的声音。这样的声音萦绕着四月,飘散着烧荒的烟火味、狗屎牛粪味、呛鼻子的生石灰味。这样的声音,干净纯粹,又鬼怪精灵,穿越山重水复,让村庄成为许多人长长的梦境。
每一栋屋子都是望着田野的。春天里,屋前随意一树桃花红,一树梨花白,蜜蜂嘤嘤嗡嗡,像轻云哼着小曲飘落。四月桃李绿叶招摇,细看枝头,指甲大的果子毛茸茸。秋天里每个枝头硕果累累,一棵树就是一幅画。农人不会吟诗作赋,种点果树,就是图个春的热闹,夏秋的甜蜜。果熟时节,过路的歇脚的,见者人人有份。若夸一声这桃子清甜,年迈的主人赶紧找出一个干净袋子,装满果子:“带回去,给家里细伢子吃起好玩。”
田头沟畔,花朵遍地盛放,村野就是斑斓的彩裙。各种野花颜色鲜丽耀眼,黄的灿黄,蓝的碧蓝,在水珠盈盈的草叶上明艳照人。
每个菜园也是姹紫嫣红。豌豆花粉白淡紫,像极了绿的藤蔓上蜂飞蝶舞。一畦一畦春水萝卜簇拥着,朝天空开出一片片的白和紫,引来蜂蝶,引来玩游戏的小孩儿东躲西藏,摇落一地花瓣。油菜花纷纷凋谢结荚,菜籽密匝,浅浅绿,如烟似雾。大片大片饱满的菜荚,被忽起的风吹着向远处荡去,农家人的梦想也随油菜起伏着,去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