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农历六月,无定河沿岸的村子都要唱大戏。在四季不得闲的农村,一年中除了过年,就数赶戏场的时候亲人最盼团聚了。村部大队请来秦腔戏班或是山西梆子,热热闹闹唱上三天三夜,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说来也怪,每年唱戏的那几天,天总会下雨,哪怕是雷阵雨,也能把地皮浇湿,给这片土地上的农人带来秋收的希望。
起戏那天,是亲戚朋友们赶来的日子。幕布还没搭好的时候,戏台上就开始表演打快板或者陕北说书。开戏前,必须放礼炮,敬告神明,也把十里八乡的农人吸引到戏场来。男女老少穿戴齐整,在人头攒动的戏场翘首以盼,既观赏精彩绝伦的表演,又寻找多时未见的熟人。戏台两旁,坐着器乐演奏者,舞台上的彩色幕布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动画布景美轮美奂。一幕好戏,鼓乐争鸣,文唱武斗,观众们目酣神醉,戏子们身临其境,老者跟着低吟浅唱,青年拍手称快,田地里的疲累和家庭中的烦恼,在那一刻烟消云散。正戏或是完戏的晚上,会有剧团的文艺节目,接地气的小品、扣人心弦的杂技、激情四溢的腰鼓、目不暇接的舞蹈、惠农政策的宣传……节目种类涵盖面广、老少皆宜,这时的戏场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戏唱完,姹紫嫣红的烟花在布满星辰的夜空绽放,一声声欢快地落在人们的心上,落在虚无缥缈的祈愿里。
戏楼的选址正对着龙王庙。据庙前石碑记载,很早以前,逃难的饥民在山崖上发现了外出游历的龙王牌位,便觉得此处定是风水宝地,于是落脚于此,开荒种地,并把神牌放置于阴凉舒适的山洞里。那年风调雨顺,秋天大丰收,农人们高兴坏了,拿着吃食到山洞去龙王牌位前磕头致谢,却发现神牌不翼而飞,最后又在山崖上找到了。那年头,战祸不断,十年九旱,心存感激的人们捐钱出力,就地建起了龙王庙。陕北民间的传说故事大都虚实参半,勤勤恳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敬畏的是勤劳品质和土地收获,农耕时代的乡人寄希望于神灵,传说便一直流传下来。给神灵唱还愿戏时,绛红色的庙门朝里大开,威仪的龙王爷塑像将戏台尽收眼底,神案前供着面点和水果,庆贺丰收。《铡美案》《打金枝》《白蛇传》等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曲目,好戏上台,各家拿来香纸祭祀神灵,也根据家庭收入行布施,村委会把戏场所得钱财,用来付戏钱和乡村建设。
我不懂秦腔或晋剧,却盼着唱戏。小时候,每年戏场,正是暑假时间,亲戚家的小孩子都会来凑热闹,大人们也格外慈爱,不催着写作业,也不赶着去劳动,还会塞点零钱给馋嘴的娃娃。贪玩的孩子们却把钱用在了别处,看似异常简单的套圈和数字骰子是必玩项目,还有琳琅满目的金箍棒、毛毽子、刀剑和手枪等玩具。兜里揣着仅剩的五毛钱,买半张凉皮,拌着麻辣猪肝,那是戏场上最怀念的味道。外爷在正戏那天来我家,他住在乡里,要走十里山路才到川畔,还会给我带干炉或是馃馅。唱戏那段时间,正是滩里西瓜熟透的时候。外爷一进家门,我就跑进后窑,把浸在水瓮里拔凉的西瓜抱出来,一切两半,拿来勺子。外爷大口大口舀着吃西瓜,汁水和汗水顺着下颌流在地上,待他吃罢西瓜,我用拖把将地板擦干净。这时,他就会掏出钱奖励我“知礼”,我在母亲的责怪声中,撒腿跑向了戏场,买冰棍、辣条、炸火腿肠之类的零食解馋。
开戏以后,进村的道路两旁插满了龙凤彩旗,挂在树上的扩音喇叭,响着一年中最聒噪的热情,戏楼墙上贴着彩色戏报,戏班的演员像电视里的明星一样华服罩身、光彩照人,那是朴素无华的农村最漂亮活泼的色彩。小孩子们爬戏台、钻幕后,围着演员化惟妙惟肖的妆容,缠着武旦耍眼花缭乱的花棒,学着文旦唱咿咿呀呀的拖音。有时候,也会被长辈揪住,老老实实坐旁边看一场戏。戏词听不懂,瞟着字幕也能身临其境,到动情处潸然泪下。看过的戏里,印象最深的还数秦腔《金沙滩》,忠勇杨家将,奸臣潘仁美,剧情跌宕起伏,曲调激昂澎湃,看到杨继业撞碑而亡时,台下一片肃穆,有人偷偷抹泪,有人气愤咒骂,有人长吁短叹,一场慷慨悲壮的大型秦腔戏剧,穿越古今,给识字不多的乡人以忠贞、爱国和奉献的启迪。还有刚正不阿的包文正、苦守寒窑的王宝钏、持贵不孝的升平公主等,都给文化淳朴的农村带来正义与坚守的信念,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农民的做人品格。
后来,随着农民开始外出揽工,接受新生事物,有几年,农村唱戏时,兴起了放录像带看电影,年轻人一窝蜂地挤进废弃磨坊里,看插科打诨、逗人发笑的港台喜剧电影。再往后,智能手机普及,电视剧、短视频、流行乐等占据业余时间,丰富着人们的文化思想。每年唱戏的白天,揽工的男人舍不得误工,留守的婆姨在滩地里卖西瓜,年轻的后生女子躲着烈日,戏场上只坐着零散的老人和撒欢儿的童子。只有文艺汇演的晚上,乡人才拥挤在戏场,遇到熟人热情地拉话,融入了农村的戏场文化氛围。高音喇叭里依旧唱着熟悉经典的戏曲旋律,融合了乡村振兴与敬老孝亲的小品和快板,引来阵阵掌声。
这些年,很多年轻的乡亲们在榆林城安家立业,每逢唱戏时节,他们即便没时间回老家,也依然为唱戏盛况牵肠挂肚。六月唱戏和正月闹秧歌,是农村最盛大的文化活动,是黄土地里走出去的游子们,一生忘不掉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