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一过,夏天便在暮春里孕育而生。每年在这春夏交替的季节,街头或菜市场里便会有新鲜的洋槐花上市,一小堆一小堆地摆在那里,散发着淡淡清香,顺便买一些给家人做着吃。不知是因为生活水平的提高,还是我做饭的手艺不如奶奶,怎么也做不出童年时奶奶做的那种味道。于是,思绪便把一颗在外漂泊已久的心拉回到那个养育我长大的村庄,拉回到童年那个槐花飘香的季节,去寻找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
那时候,由于生活艰苦,洋槐树、榆树、香椿树等在农村普遍种植。因为洋槐花和榆钱能在一段时间内填饱人们的肚子,所以村里的洋槐树尤其多,几乎家家都有。一到春天万木吐绿的时候,洋槐树龟裂的枝条上便生出一嘟噜一嘟噜米粒大小的花苞来,谷雨前后次第开放,不几天,便如同一场大雪压在树端,一树树、一簇簇、一行行、一片片,形成“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美景。整个村庄、整个大地都被这浓浓的香气笼罩,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那年月,肉食罕见、白面稀缺,槐花一开,人们便可尽情享用这来自大地的馈赠,各家主妇尽显其能,或蒸、或煮,或煎、或炸,做汤、做饼,包包子、包饺子……奶奶做洋槐花的手艺最为精湛。
奶奶有3个儿子、10个孙子孙女,也可称得上子孙满堂了。她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老鸟,几十年来,时刻为我们遮挡风雨,因此,我们3家的10个孩子经常跟着奶奶,走到谁家便吃到谁家、住到谁家,那份和谐、那份幸福让村里的所有人羡慕。奶奶不是大人物,平凡得如同村里的一棵洋槐树,但我分明感觉到她的伟大。奶奶不但爱自己的孩子,还尽量去爱别人的孩子,甚至关爱陌生人,她几乎给半个村子的人做过衣物。农忙时节,她一个早晨或晚上能做多家的饭菜,让他们从地里劳作回来有现成的热饭吃。直到今天,我们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时都会讲起奶奶,想念幼年时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光,喉头哽咽、泪光盈盈……
清明一过,便是洋槐花盛开的时候。一放学,我们大点儿的孩子便用绑着镰刀或钩子的竹竿钩下缀满洋槐花的沉甸甸枝条,年龄小点儿的孩子往篮子里撸槐花,不一会儿便收获满满一篮子。奶奶说,花要半开的才好,香气还没有散去,吃起来更香。奶奶把刚摘的槐花洗净,放少许盐和油搅拌均匀,然后再拌上面放在锅里蒸。给洋槐花拌面是有技巧的,面少了成坨面多了太干,要松松散散才绵软好吃。我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等待着奶奶的美味佳肴,不一会儿,灶屋里便香气缭绕,饭未出锅便足以让人垂涎三尺了。奶奶把出锅的洋槐花淋上香油,晾一下再拌点儿蒜汁,味道就更加诱人了,这会儿我们成了一只只馋嘴的小猫,站在奶奶跟前吞咽着口水……
这只是一种吃法,奶奶最拿手的是槐花面。奶奶在鸡窝里摸出两个鸡蛋,打在拌了面的槐花里,搅拌均匀,放在锅里煎到焦黄铲出,等到面快出锅时再倒入。擀面更有讲究,面是要提前和好醒醒的,不但要和得硬,而且醒好擀面时还要揉到家,因此擀面算是个力气活,两剂子面擀下来奶奶已是大汗淋漓了。记得那天的饭,奶奶没有吃,她盛一碗端给了在卫生室挂吊针的外村人,回来时我们都吃完了。我抱怨奶奶爱心太泛滥,她却语重心长地说:“要多行善事,行善总比作恶强啊,人家吃了还会骂我?”
花期一过,这样的丰富与奢侈在“漫天飞雪”中宣告结束。那落花时节的美丽,既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壮观,又有“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的柔情。
大地上到处堆积着洁白如玉的落花残骸,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奶奶说:“万物都是有寿命的,人也一样。”
那时候小,不懂奶奶话里的沧桑,等到现在懂了,那记忆里的人早已成了梦中的风景。每年在槐花飘香的季节,我都会拉开记忆的闸门一遍遍地回望,寻找那封存在生命里的片段,滋养余生;咀嚼奶奶的一言一行,滋养灵魂。
每年四五月,洋槐花依然盛开,可吃洋槐花的人却在悄悄改变着。每一次回村,熟悉的面孔在逐渐减少、陌生的面孔在逐渐增加,突然感觉时间的紧迫,突然想记下生命中点点滴滴的欣喜与感动,突然发现曾经虚度了很多好时光。
时间是一条永不停息流动的河流,谁也看不见这条河流的波浪翻滚、惊涛拍岸,可它却能卷走所有的人,我的几个亲人就先后在这条河流里忽然不见了,奶奶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你猝不及防,任你怎样疼痛哭喊都无济于事,再也无法找到。于是,我只好捡拾起记忆的碎片去怀念、去回想,搜寻他们往昔的存在,回味他们曾经给予过的温暖与感动,无法忘却,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