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的《野趣》里写道:“砌一件石屋,挖一口洗脸井,搁在高高的山坡上。三面环山,种桃杏树,当作唯一红尘。屋门常开,留一条门路,让花潮从屋后冲入,自门前涌出,沿着一千级石阶慢慢流逝。”朴素如野趣,没什么大意象,山野人家,寻常生活,一跃纸上。掌灯时分,濡笔写书。倘若风柔日暖,一方小桌,几张小几,几个好友,闲谈小酌。知己两三个足矣,另外那个位置留给桃花。
红尘炼心中,有诗有远方。
在记忆的回望里,我的心中也留有一处桃花。它生长在家乡七岭山脚下的一座庙宇旁。小时候,听父辈们说,那里有凶悍的野猪出没,当然还有可爱的小松鼠、叽叽喳喳的喜鹊……因为深山周围遍布荆棘,人们只能领略它的芳容丽质。它的果实遥不可及,是留给山上过冬的小动物们享用的。那时,我没出过远门,它就是我心中最美的风景,我常常为心底拥有那一抹红而骄傲。
在泛起破碎而蓬乱的十字形云彩的天空下,桃花稳健地站着。它不会高谈阔论,不会把酒言欢,却在寂寞的天地里开出一番景致。它的美,在七岭山的版图里旷亮无比,是最有资格问鼎大山的选美冠军。它的美,惊艳了我的世界。
七岭山像一本诗集,有“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朦胧,有“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雅致,有“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高处不胜寒。七岭山又像一个庞大的酒坛,将一切美景酿入,用岁月封存。当我掀起坛盖时,便醉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美妙里。那棵桃树上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瓣都凝结着芬芳的诗句,细细品味,唇齿留香。我无数次想接近它,但这只是想象的盛宴而已。
我很欣赏丰子恺先生的一幅名为《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桃花》的漫画。他的画笔下,片片落英都蕴含着人间情味。在梦想面前,有人彷徨,逐步被平庸吞噬。到头来,丰满的理想变成了一地碎银。而有的人怀揣梦想,以匠心致初心,以初心致未来,“莫问前程几许,只顾风雨兼程”。
1991年师范毕业前夕,我在留言册上写下今生的梦想,是写一部关于《外婆》的小说。外婆在我的成长历程中从未缺席,她用所有的深情,疼我入骨,护我周全。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守候着一腔“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情感。常常以为,我们和执手的生活是固如金汤的知己,当一份真切的情感渐行渐远时,我们才知道人生中所有的期许,其实都来不及说再见,更经不起时间的流逝。我实现梦想的速度终究抵不过病魔对外婆的折磨。五年后,我的梦想刚刚发芽,女儿未满半周,还没学会叫一声“姥姥”,外婆却丢下一大堆未了的心事撒手而去。站在外婆的坟前,我的滴滴热泪砸出忧伤的小坑,周围的草木疼痛地低下了头。一团黑色从我眼前缓缓地降下去,所有的欢愉瞬间冻结。在七岭山的荒草荆棘丛中,安插一树桃花,权当对外婆在天之灵的抚慰。外婆的人生终点有缕缕芬芳,足以配得上一生的劳碌。
亲爱的外婆身体硬朗,怎么说倒就倒呢?后来,邻家一位和外婆同龄的老妗对我讲起:“你外婆的早逝,是你一家给拖累的。你妈半病,自顾不暇,你爸本是吃公家粮的教师,工资太低,一介书生弃教务农,可惜了他一肚墨水。你一家的光景硬是你外婆撑起来的。”伴随着老人的慨叹,我抽噎许久……
多年来,我竟不曾细细研究过外婆的风雨。外婆的上游横渡南川河两岸的田地,一次次的深耕劳作,从田间到地头,银亮的锄板鱼儿戏水般地在禾苗的绿波中上下翻飞。勤劳是她延伸生命坐标轴上那一处不变的原点;外婆的中游,摆渡着家人的一日三餐,四季冷暖,藤蔓上架,明月挂窗,她岸边丰富的内蕴滋养了整个家庭;外婆的下游,我如期诞生,她为我装点了有梦的童年,我的成长熨帖着外婆的花纹。当我在遭遇人生风雨时,外婆用胸怀中的一抹红温暖着我;当我滑落低谷时,外婆将我高高地托举,让我没有偏离梦想的方向,让我拥有一个芳草连天的世界。现在,外婆身体的河流已经枯竭,而我还在岸边,时不时地想起记忆中的那抹红。
我久久地回忆与外婆的往事种种,岁月点滴,心里下了一场大雨。回家的路上,远望那树桃花,烂漫依旧。它,红艳艳的一片,燃烧着我的梦想。今生无所有,聊有一桃花。
远方虽远,我愿用余生跋涉。余生虽短,我愿将光阴花在喜爱所在。未曾见过天地辽远,如何得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雄宏?未曾见过秋光绵延,如何得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丽?未曾见过山色氤氲,如何得来“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透彻?奋斗着,期待着,我的《外婆》面世,我将用它来慰藉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