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鱼的法子,在我的家乡可说是五花八门,其中的照鱼,我认为是颇具特色的一种。
照鱼一般在农历二、三月间进行,其时草子花开了,油菜花开了,苦萝卜花也开了,春耕已开始了。这时候,鱼也到了产卵的季节。水田里的泥鳅、黄鳝且不去说它,就是河里的鱼,尤其是鲶鱼,一俟夜幕降临,就纷纷沿沟沟岔岔游到田里产卵。鲶鱼的活动,在我的印象中,似乎以集体行为居多,一尾接一尾,头尾相衔,所以我的父亲当时将这种现象戏称为“鲶鱼咬尾”。
因为鱼的产卵是在夜间进行,所以人们就摸准鱼的这个规律,在夜间去进行捕获,于是就有了照鱼这项活动。
照鱼必须有灯,这就是渔灯。渔灯即一盏粗铁丝挽成的灯笼,配以三尺长短的一根木柄,手抓木柄,可前后左右运作自如。灯笼的燃料,是一些三五寸长短的小木块,这些小木块一定是油枞破碎而成,我们叫它枞膏。油枞是枞树的一种,它的木质含油分很重,见火就能燃烧,是晚间照明的绝好材料。我记得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村里演现代戏,没有汽灯,就用枞膏代替,舞台左右各挂一个铁丝绞成的灯笼,时时往里面添些枞膏,勉强能照亮台上出出进进的人物。
照鱼用枞膏,照鱼的人除了背一个鱼篓,还必须背一个装枞膏的背篓,再配上鱼梳、鱼剪,就算全副武装了。鱼梳一般是用来对付鲶鱼,鱼剪则用来对付泥鳅、黄鳝之类。
我们村子被一条河作弧形状包围,河的沿岸全是田洞,尤以村子正前方的田洞最为宽阔,是晚间照鱼的最佳去处。
照鱼这项工作,并非什么人都能够胜任,它不仅需要很强的体力,而且要反应灵敏,眼明手快,稍有迟疑,鱼就会钻进淤泥或逃入深水中,徒唤奈何。我们村一、二百户人家,经常去照鱼的并不多,其中出类拔萃者不过二、三人而已。而我的父亲,又是这二、三人中的佼佼者。
父亲一生,似乎与鱼结下了不解之缘,村里人经常和父亲开玩笑:你呀,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有一股鱼腥味。话说得并不过分,父亲养鱼是能手,去河里打鱼也是能手,晚间去照鱼,更是他的拿手好戏。有时候碰到鲶鱼咬尾,一夜间足有十几二十斤的收获。我记得那时一家人喜滋滋围在脚盆边,叽叽喳喳,连一点睡意都没有,加上左邻右舍时不时有人来观光,气氛就像过年似的。有人在羡慕之余,总是怀疑父亲有什么绝技,有的人甚至在晚间悄悄去跟踪父亲,看他到底怎样去施展绝活。可是跟踪的人最后总是一脸的无奈。父亲的绝活其实就是三快:眼快、手快、脚快。有一次他发现一条斤把重的鲶鱼,追逐过程中,不小心滑了一跤。虽然滑了一跤,却不忘抓住时机快速出手——身子站起来时,鱼也进了篓子。跟踪的人啧啧赞叹不已,别的人摔一跤,脑壳都懵了,他摔一跤,却像在表演捕鱼技巧,这怎么能学得来。
浓重的鱼腥味充斥了我们那个家庭,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少欢乐。尤其是我,只要一闻到鱼腥味,就总是亢奋得连觉也睡不着。好多个晚上,只要父亲高举渔灯跨出大门,我就一定要跟出大门去,站在门外那个坪地上,痴痴地看父亲远去的灯影。渐渐地,父亲的渔灯混杂在照鱼的渔灯群里了,我怎么分辨也分辨不出哪一盏是父亲的,开始我很失望,但后来又有了新的乐趣。我心里想,一个偌大田洞,十几二十盏灯在里面搅过来搅过去,隐隐看去,几乎就是一个硕大的舞台了。想想在这舞台上演出的,竟有我的父亲在其中,心里未免就有了几分骄傲,更有了几分向往。我平时看草台班子耍灯,是十二分地专注,如今欣赏田洞里的灯火,自然也是十二分地专注,在这样的晚上,我可以不参与任何小伙伴的游戏,一门心思只顾看着田洞里一些闪闪烁烁的灯火出神,一直看到父亲归来。在这期间,我心里甚至不止一次指着一盏灯,和旁边的一个随便什么人打赌:这盏,对,就这盏,是我父亲的灯!人家稍有否定,我会立马和他争个面红耳赤!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我觉得田洞里的渔灯是我看到的最美最壮观的风景。后来有一天,我要求父亲也带我去见识见识,我太向往这个神秘世界了。可是父亲不允许。
父亲说,这是去照鱼,不是去走亲戚,不是去赶闹子,更不是去看草台班子耍灯。
父亲自有父亲的道理,田洞在白天看去是明明白白的,阡陌纵横,沟渠交错,还有些树木点映其中,小桥流水间,不时有白鹭悠闲自在地觅食,风光如画般美丽。可是夜幕降临以后,所有这些美的方面都隐匿了,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看去黑暗无边,仿佛是个深渊。我们村里有个后生,也是羡煞了照鱼,于是就去了。这个后生不知怎么搞的,一个晚上在田洞里转来转去,转晕了头,结果连回家的路也找不着了。后来他和我们说,你们别想去照鱼,晩间那田洞简直是个迷宫。
可我不信,后生吓唬不了我。我在有一天的晚上,瞒过父亲,终于还是去照了一次鱼。
这次照鱼,成了我终生难忘的一个事件。
我是怀着探险的心情,擎着渔灯,走进那个黑暗无边的田洞的。不错,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是属于老鼠、蛇、黄鼠狼们活动的世界,时不时又有夜鸟这里那里发出鬼怪式的呼叫,使我一时毛骨悚然,哪里还能够分心去观照脚下的鱼。还未到得纵深处,我就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恰恰这时,一条四十八段——就是书名叫银环蛇的鬼东西,把我吓个半死。四十八段见了我的渔火,不知刺激了它哪根神经,忽儿将尾巴竹棍般扫过来,噼叭之声不绝,扫得火星直冒,要不是我跑得快,火把就被它弄灭了,果真那样,我分不清东西南北,在迷宫般田洞里再出不来。
避开四十八段骚扰,我不假思索,径直朝村子里赶,走着走着,眼睛忽地一亮,脚下一丘水田里,几条硕大鲤鱼活动的身影清晰可见。我明明知道鲤鱼是人家放养的,但在这样一个暗夜,照鱼的人又如此之多,顺手牵羊逮那么几条,应该不成问题。于是我便擎起鱼梳,哗——,将一条半来斤重的鲤鱼拖进了鱼篓。
后来的事情,我想大家应该可以预见,因为这条鲤鱼,我挨了父亲重重两栗凿,头上顷刻肿起两个大包。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去照鱼,也是我最后一次去照鱼。我不是对鲤鱼事件耿耿于怀,而是我根本不是照鱼的料。
后来我就走出了那块田洞,到另一个天地里谋生去了。但是对于照鱼,我总是充满了一种特有的眷念。我觉得那是我们家乡的一幅独特的风景。最近我问家里人,现在是不是还有照鱼的习惯?家里人说,现在捕鱼的法子,比先前不知先进多少倍,人的情性,也不知比以前贪婪多少倍,鱼差不多都弄没了,到哪里照去?
我听后良久作声不得,看来家乡照鱼这幅风景,是要变成历史的陈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