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家里的门被母亲重重地捶响,她带着哭腔说父亲病重,是突发的。我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衣服,来到医院,父亲早已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我们等了很久,主治医生推开一扇门示意可以进去。他指着电脑上的脑部扫描片,跟我们解析病情:颅内右边出血约80毫升左右,目前患者神志清醒。稍后又跟我们详细讲解了三种手术方案的优势和弊端,我跟哥最后决定采取微创导流的方式将颅内淤血导出并清除的手术方案。
父亲从重症监护室推进手术室时,我看到了躺在病榻上的他:无奈、无助,我喊他,他应了,我跟他说我是你儿子,他非常清醒地再次回应了我。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闭着眼睛,嘴巴里轻微地喊着头痛,他听到我喊他,他眼角流出了泪。是啊,这么多年,我跟父亲的交流越来越少,一直奔波于生计,回家的次数也愈发少了。有事的时候,就打电话或微信里讲几句便匆匆挂断。去年年前,他发微信视频来,我看到视频里的他比以往更瘦弱,此时我手里正做着一个表格,在他一连串的咳嗽声里,我匆匆挂断了。等忙完手里的事再回电话过去,接通后就听到他“喂”了一声,然后电话里就只剩下电流声,我问他刚打电话有什么事,他回答说没事,我又解释说我刚在做事,他还是回答两个字:没事,电话便又挂断了。自我成年后,他一直把父与子这种关系和感情埋得很深,或许他就是单纯地想看下他的儿子,或者还想跟他儿子聊聊近况,但每次都欲言又止挂断。他一直闲不住,年纪大了也要出去做点事,家里平时基本上就是他一个人在家,做完事回家很多时候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空洞的房子里,他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屋外的风声,唯独没人陪他。
手术室出来,我和医生推着他进电梯,要到一楼再次做脑部扫描,我低着头凑近他喊他,他微弱地回应着,我跟姐夫一起抱着他上扫描机,揭开身上盖着的被子的时候我惊呆了:原来我父亲只剩下一具皮包骨头的躯体,前段皮肤瘙痒的痕迹还在,看了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药,也一直未见好转;由于嗜烟,咳嗽也一直未见好……我忽然发现,我跟他联系和沟通太少太少了,我一直以为,父亲是那种坚韧的人,想不到等我看到这一切,他已如此苍老!泪水这时很不争气地从眼眶奔涌而出,我不想被身上插满各种管子的父亲看到,更不愿意被他听见,一种深深的愧疚从内心袭来,我将头扭向一边,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儿时,父亲一直对我们姊妹几个教育严格,我们没少挨骂没少挨打,每次骂完打完,他一个人偷偷躲起来抽泣。直到如今,我也为人父,才真正懂得这种严苛的教育,其实是恨铁不成钢的具体表现:他不想自己的儿子,再重蹈自己的覆辙,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在社会上真正凭本事立足,他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为自己争个脸面……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与他内心期待的我差了很大的距离:我在庸常的生活里,很多时候我只能低头做事,大多数的时候,卑微地向现实生活低头。
前几年他说,要我放下所谓读书人的架子,主动适应社会。每次我刊发在报刊的文章,他都会认真读,读完从不跟我交流什么,他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性格,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儿子要表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在竞争如此激烈的现实生活中,我能隐忍地活着,能踏实去做事,终归还算是好的。
作为一个地道的农人,父亲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热爱着他的土地,他清楚四季更迭的变化和本质,而我的童年一动不动趴在他瘦弱的身躯上渐行渐远。此时我握着他的手,看着重病中虚弱的他,我只能不断地跟他说,过些天就会好的。他仍然紧闭着眼睛,当我跟他说我要出去的时候,他忽然微微睁开了双眼,朝我望了一眼就又继续昏睡过去了。
面对父亲无力的眼神,我又能做什么?我只能默默看着他,不断为他鼓劲,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