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儿时的火塘边,除夕夜,长话朗照,好个热乎乎、暖洋洋、长长久久的“春晚”聚欢。
“寒露霜降水推沙,鱼奔深潭客奔家。”是游子不远千里归乡团圆的写照。我的家乡过年总要历经绵长的铺垫,冬至伊始,即进入新年倒计时:放年猪、打糍粑、炸乜子(爆米花)、烫豆巾、拍甜酒、写对子(春联)……直抵火塘噪欢、蔸子火萦绕的三十夜晚。
我家的团年饭在年三十中午吃,寓意家运正旺,不偏不倚。这天要极力将一切的污秽、不如意统统抛给旧年。年饭吃得久,是谓长长久久。小孩子若是耐不住性子,三两下扒完了碗里的饭急着去玩,是不允许的。团年饭后,大人忙着收拾残余。尔后,母亲即为我们几姊妹一一备好衣物,轮换洗澡,就着热烘烘的火塘一个个更衣。那时洗澡间在厢房临时辟出的火房里,架着几个干树蔸燃烧取暖。晚饭后,再将火塘移至堂屋中央迎接新年。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家乡除夕之夜的火一定要旺。不论富庶清贫,家家都会燃起熊熊之火。这极具仪式感的礼数,寄托着人们几多美好憧憬。遗憾的是,湖区农家长年以稻草和少量作物秸秆作烧柴,想烧一回蔸子火,简直是奢望。我那沟港湖汊遍布的老家,能弄到一棵树蔸绝非易事。村上的树蔸都不准私人动用,那是集体财产。而自留地只能勉强种点自给的蔬菜。如果家中遇到要举办婚丧嫁娶的大事,只得进城买蜂窝煤或者劈好了的木材。饥馑年代,果腹尚难,掏钱买烧柴,太过奢华。咋办?唯一的办法是偷。其实也不算偷,该叫挖,或是叫觅。如果被抓现行或者被人举报,大不了,柴被没收。秋冬之交,我们父子仨扛的扛锄头,背的背铁镐,拖的拖板车,就着手电的微光,在半夜里挖些白天生产队来不及处理的、仍窝在湖边的被刚砍伐完树干后留下的树蔸。运气好,能攫取三五个,深夜运回家,晾在背人耳目处。平常绝对不动这类“战备”物资烧水煮饭。木柴、树蔸这些硬柴成了湖区人心中长久的隐痛。
“来,都围拢来——”父亲一边招呼一家老小围着火塘向火(烤火),一边讲:今年鸡蛋收入多少,鸭卖了多少钱,架子猪临时售出进了多少账;老二评了“三好学生”,老五数学年级第几云云。盘点的当口,蔸子火也似在笑,此时,荸荠、炒米糕、瓜子、花生、红薯片、姜糖,这些平时不让沾唇的食品,悉数一应被请出。母亲用火钳将树蔸拨弄得火星“滋滋”作响,又接过父亲的话茬提嗓:今年压岁钱怎么分发?我们姊妹每人三元(得了“三好学生”的、年级名次靠前的每人另加两元),爷爷奶奶各五元。而给老人的其实只过了下手,复又一五一十分给了我们众姊妹,每人两元,获奖得主每人另加一元,各自小计三元,大计六元、八元不等。喜得这些还散着油墨香的票子,啜着口口香的甜酒冲蛋,整个火塘被笑声挤爆了,连火边抿小酒的大人也乐得合不拢嘴。
话除夕,小孩有禁忌,虽说堂屋、灶屋、鸡埘等“童言无忌”“百无禁忌”帖遍布,但大人仍放心不下,反反复复絮叨:这不能碰,那不许摸,不可乱说话,谁犯了冲,破了一年的喜气是要被责问的。“弯得船好,过得年好”的古训就是守岁的律条。那年的团圆饭,妹妹还真就摔破了一只碗,弄得母亲一脸阴沉直到零点的钟声敲响才见点曙色。
言守岁,纵使我们的眼皮要立撑子,亦要等到半夜鸡开口叫才可入睡,而大人则要守岁达旦。翌日拂晓时分,父母还要将堂屋中间的蔸火挪开,布好八仙桌上的“三牲”(一只鸡、一刀肉、一条鱼),燃香烛,待祭祀与祈福毕,守岁才算告成。
长长久久的除夕过了,新年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