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岳麓山读书,最爱去看两副对联。一是山顶云麓宫,湖南大学老校长胡庶华先生书写的:“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
这是山水联。心情高兴时很受鼓舞。湘江发源于广西海洋山,两岸青山夹一汪绿水,奔腾呼啸而来,给人力量。失意时爬上来看看,也有一种“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淡淡的忧愁。
胡校长是攸县城关镇人,前清秀才,冶金博士,青年时留学德国。他的字中规中矩,笔力遒劲,百看不厌。对联作者也许不是他,他落款“胡庶华署”。新中国成立后他调到北京钢铁学院和国家钢铁研究所任职,著作等身。
二是山下的岳麓书院门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这副门联加上宋朝皇帝题的匾额:“岳麓书院”真是绝配。文化名山啊!士人精神的家园,湖湘文化的圣殿。“楚材斯盛”,是对千年学府人才辈出历史的真实写照。
相传清代嘉庆年间,书院进行大修,完工后,门人请山长袁名曜撰写对联。山长以“惟楚有材”嘱诸生应对。众人苦思不得结果。贡生张中阶至,脱口答曰:“于斯为盛。”上联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虽楚有材,晋实用之。”下联出自《论语·泰伯》:“唐虞之际,于斯为盛。”这是师生集体智慧的结晶啊!不过是平起仄落。
退休后成了时间的富翁,见过不少近百年的联语。比如王壬秋先生写的“冷淡古梅如老衲,护持新笋似婴儿”“民由是也,国由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自研朱露点周易,斫取青光读楚辞”,康有为的“户牖亲天地,山川足古今”,刘海粟先生的“精神万古,气节千载”,徐悲鸿的“受人以虚求是于实,所见者大独为其难”,当然更有鲁迅先生写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齐白石手书的“鸳鸯福禄,富贵吉祥”。这些对联的内容形式都是美的,无须我多嘴多舌。这一百年来,我们的文化前辈,已经把中国的传统文化,化解和消融成一种只能属于这一百年的好酒美意,内中蕴含的力和美,连通前后也建筑着当今。
儿子在一家电视台主持文化节目。叨他的光,观摩过不少当代文人墨客的联语。比如黄永玉先生兄弟黄永厚先生的手书、胡六皆先生赠送的对联等。我尤其爱读黄永玉的楹联,比如他送给全国政协副主席毛致用先生建于乡村新居的门联:“小屋三间,坐也由我,睡也由我;老婆一个,左看是她,右看是她。”俏皮、幽默,毛先生的简朴、严于律己也跃然纸上。黄先生称自己随手写下的对联叫“俚语”,比如“暮云载今古,山水无是非”“昨夜轻雪瓦上,今朝丽日窗前”“更能消家乡好月,最难做故里文章”“文章蛇手扪,图画鬼排场”“好茶翻无语,不酒幸有朋”“往事吟遥夜,新茶雾晴朝”。我想,这似乎是为我们大家的心情代言,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好的楹联。
一百年过去了,作为中国传统文字的一种形式,对联仍然蓬蓬勃勃地伴随着我们。在不少珍贵和祥和的场合,中国人仍然以对联来表达自己的心情。火热的场合,首先就在表达中国人割不断的诗化的血脉、诗化的情感。
对联是要讲大抵的音律的,是要讲大抵的对仗的。对联的一个最有象征性的规则,是上联末字为仄声,下联末字为平声。这是为朗读的需要,是心情开合的必然。看来,让诗化的中国心情永远诗化,有必要从娃娃开始做一些诗的启蒙。不要忽略了“天”对“地”,“山”对“水”,“红”对“绿”,“云中雁”对“水里鱼”的启蒙。这种启蒙可能是一个中国人建筑起属于自己的文化金字塔的最初的基石。
白居易先生《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我改一个字:人间要好“联”,借作本文的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