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张老倌今年八十有一了,其曾祖父考取过清朝秀才,所以,他常常吹胡子捧自己:“俺家是出过文曲星的呢!”不过,在村子里,他确实是很有“墨水”底子的老人,每逢有婚丧喜庆,都请他做祭文、写对联。张老倌喜欢做“打油诗”,在全镇颇有名气。他的本名是什么,很少有人知道,大伙都叫他“张打油”,他乐意这个称呼;小孩子也这么喊他,他总乐呵呵答应一声,并不生气。
在“大跃进”“公社食堂”时候,张老倌是家里的主劳力,干活很拼命,但常常挨饿,即使过年,也很少能饱餐一顿。春节时,他作诗长叹:“天天盼着要过年,过年还是缺油盐。面黄肌瘦盼饱饭,半夜饿醒想发癫。”生产队队长批评他不要发牢骚,他反驳:“队长队长你莫嚎,如今日子最难熬。食堂天天吃红薯,叫人如何不心焦。”他又摊开双手,带着唱腔说:“大锅饭菜真正香,畅快淋漓大碗汤。回家肚皮咕咚响,舀瓢清水饱饱肠。”队长听了摇摇头,苦笑两下,不再理他。
到了七十年代初,日子好过些了,张老倌成了家,有了一双儿女,但家里负担很重。每逢春节,他就走四方去“打土地”,实际上就是到各家各户去乞讨。他一边敲着小锣,一边唱些好词好调,主人就会给他一点米和钱。张老倌很机敏,口才好,又善于察言观色,很能招主人和客人们高兴。他那些“打土地”的歌谣赞词,有些是上辈传下来的,更多的是他即兴创作的。到了一户农家,他就唱:“行到此处把锣敲,船到江心把橹摇,篙子一撑船就开,撑船金银过海来。”要是碰上哪家聚餐或喜庆,客人多,是好机会,他尽量对每一个人都赞上一遍。看见铁匠,他就赞:“师傅手艺真正行,五湖四海早传名,先打铁来后打钢,铁锤打得响叮当。文官请你打金印,武官请你打刀枪。”看见木匠,他赞道:“鲁班技术真个巧,公输先生世间少。若问技艺如何尖(好),做个木鸟飞上天。……一年四季无止息,工欲善先利其器。做得工多就有钱,恭喜您老过一个发财年。”他瞅见客人在吸烟,略一沉思,连忙赞上一番:“这位宾客在吸烟,我把吸烟赞一篇。烟的历史我晓得,外国流传到中国。……香烟牌子真不少,烟茶本是和气草,未曾开口先递烟,包你事情得周全。”客人们听得有味,他就赞得越起劲,而且灵感喷发,红光满面,眉飞色舞。他越起劲,客人们就越出手大方。有一次,一位客人给了他一块钱,在当时农村,一块钱就是一笔大钱了。他出门后,每走一步路,都像是腾着云、驾着雾。
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后,农村开始富裕起来。张老倌全家勤劳发狠,把田种得好好的,把猪养得肥肥的,又做些小生意,日子过得不断殷实。这时期过年,他坚决不去“打土地”了。有年春节,他赋诗一首,工工整整写在大红纸上,还贴在自家大门上:“党的政策真正好,联产承包不得了。老倌年年去讨饭,如今公粮带头缴。盈余大胆搞副业,肥猪满栏真不少。劳动致富笑哈哈,买了单车买手表。”其实,张老倌的过年,也挺忙活的。他牵头组建了村上的“花鼓戏队”“舞狮子队”“舞龙灯队”,主动到各个村子送娱乐,把一个春节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这些活动都有唱的内容,张老倌自然是编剧,也是词作者和领唱。他的赞词颇有些新意,比如有一首说:“狮子龙灯舞进来,主家主家大发财!生逢盛世歌颂党,改革红利千万代!”
时间的列车驶入了新世纪,张老倌是闲下来了,一个儿子成了企业家,一个孙子取得了博士学位,日子确实过得越来越欢实。他平时除了看看菜园、养养鸡,就是上上网,再就是耍一耍5G智能手机。当然,他的诗歌创作仍未停止,又都在网上操作。他逢人就说,俺如今不叫“笔耕不辍”了,是“指耕不辍”了。虎年春节快来了,他禁不住赋诗一首,并发到了亲友群:“全面小康已达到,乡村振兴接着搞。攻坚决胜斩克戎,定叫疫魔无处跳。”此诗在微信群,一时点赞如潮。他还作了两首“三句半”,也被传播开来。一首是:“咚咚锣鼓敲,神舟天上飘,对月邀杯酒,自豪!”另一首是:“中华逐浪高,壮志凌云霄,复兴中国梦,骄傲!”他又创作了一副春联,应该已经超越了“打油诗”的味道:“牛耕沃野歌盛景,虎踏青山啸新春”。不过,横批似乎有些张扬,就叫作:“快活胜神仙”!他兴冲冲把春联贴到了村部,村支书激动啊,立马放了一挂三千响的鞭炮。顿时,全村被炸得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