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豆油灯下艰难地完成作业,我便洗洗脚上床睡觉了,而且很快进入梦乡。
那是一个美丽的梦:大过年的,气氛很热闹,到处张灯结彩。我穿着母亲缝的新衣服(衣服有两个大口袋,左边一个装着饱饱满满的一袋脆酥饼干,右边一个装着些许鞭炮),脚上穿一双崭新的棉布鞋,正在神气地对伙伴们炫耀。接着就从神龛的香炉里抽出一支正在燃烧的香,随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鞭炮,点上引线。“砰——”鞭炮炸响了,我也惊醒了。
“该死的花猫,又上屋去抓老鼠,把瓦弄得掉下来了。”是母亲在埋怨。
原来是瓦掉在地上发出“砰”的声音。母亲也不去理会,看来她遇上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她正埋头给我补白天因爬树扯烂的衣裳呢。掉了瓦的地方出现一个窟窿,一束月光悄悄地从窟窿里射进来斜照在床前,照在母亲的脚下。母亲把要补的衣服,往月光底下晃了晃,试图借用月光穿针走线,但月光朦胧,不足以让母亲看清做针黹。所以她依然还是靠近豆油灯,一针一线地细细缝补,嘴里还哼着歌儿:“身上连,中状元;身上补,做知府。”我已了无睡意,想着月光余晖里我的能够伸出脚趾的破布鞋,看着母亲手里正在缝补的衣服,看着母亲额上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眼睛里流出来一股热泪……
我在这简单而拥挤的四处漏光的木屋里度过了美丽的童年,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我发誓要修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
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天,我修的新房已经成型。我从学校请了一天假,准备回家给房子上梁。因为那天是个“黄道吉日”,亲戚中就有好几家上梁的,所以我请到的人手有限。连岳母也过来帮忙了,房子的瓦仍然只盖上半边。我一会儿要去为厨房挑水,一会儿要去帮忙抬檩子,一会儿要去递瓦上屋,忙得脚不点地,四身都散架了。妻子看我实在累得不行,要我赶快去睡觉。岳母来了,那个临时搭起来的铺位我是不能去睡了。于是,妻子说,把那只放在外面的床抬来,放到新房子里,那里不是有半边盖了瓦么,就是有点露水也落不到你头上了。
床抬来了,铺好了被子,哪有什么露水,分明一片月亮的清晖透过另外半个没盖瓦的屋顶洒在床前……我疲倦极了,穿着用板车轮胎割成的鞋到旁边的池子里蹚了一下脚,滚到床上就睡着了。朦胧中,我还听到岳母和妻子在磨豆腐,因为明天还要来许多“小工”,饭且不说,菜就是个问题。肉很难买到,就只好做点豆腐将就了。
迷糊中突然听到妻子在叫我:“醒醒,吃碗奶豆腐(我们这里把豆腐脑叫奶豆腐)。”我不想吃什么奶豆腐,因为这个时候睡觉比吃人参燕窝都舒服。但还是禁不住妻子的蛮劲,我强撑着起来,从妻子手里接过碗,用调羹在奶豆腐中搅了几下。先抿一口,温度合适,还有一丝甜味,应该是放了点砂糖。那时砂糖是凭票供应物资,她是从哪里弄来的?管不了这么多了,我端着碗盏,一口连一口地喝。妻子站在床前的月光下,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连声说:“慢点,慢点,别烫着!”
夜已经很深了。妻子端走空碗,她和岳母还要去把豆腐舀到豆腐盒里,盖上盖板,压上石头,还有洗碗、洗衣许多杂事要做——只怕又要忙一个通宵了。在月光下,她拉着瘦长瘦长的影子,我感觉到她虽然还不到而立的年纪,背脊就显得有点弯曲了。看她累成这样,我感到一阵内疚,顿觉我这个丈夫太无能了。
如今,我已经退休了,白发斑斑,身子佝偻,时不时还去医院瞧瞧医生。有一天,女儿从外地回来看我。我斜躺在床上,明月的清辉透过窗户洒在床前。女儿尽讲些外面的见闻让我放宽心,让我了解了世界风云,了解了时代前进的脚步。天南海北谈了一阵,她说她还有点事要急着去完成,说完,就提着笔记本电脑到书房里去了。看着女儿的背影,看她那种力求上进的精神,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时代在催人奋进,时代在改变每一个人的精神面貌。女儿碰上了一个好时代。
女儿是不错的,还不到30岁,就读完了博士后,评上了正教授,成了她所在大学里最年轻的学院领导和学科带头人。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的故乡,当然也是母亲的故乡、妻子的故乡、女儿的故乡。“月是故乡明。”我们都会牢记故乡,特别是故乡床前的那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