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年关,不闻爷娘唤儿声,但闻寻常巷陌处处鞭炮响连天。泪眼蒙眬中,我分明看见——
湘江岸边,宝塔岭下,两鬓花白的岳父,从老屋中推出一辆旧单车,顶着风雪,去河西采购年货;低矮的灶屋里,岳母佝偻着瘦弱的身躯,正在刷盆洗碗,烹饪菜肴,筹备着一年一度、阖家团聚的年夜饭……
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难以忘却的记忆。
我幼丧父母,在岳家是个上门女婿。但岳父母待我胜似亲生。岳父母这辈子生育了一男五女,妻子是老大,弟妹们都亲切地称我“大哥”。
岳家住在湘潭市河东板塘铺铁路边二号,一个小地名叫五里堆的地方。
这是一幢极为普通的小青瓦土木结构民居,单家独屋,与左邻右舍相距不过10多米,都建在铁路两旁的空坪隙地上。屋后一片小竹林,苍翠青葱;两侧开垦有几块零星菜土,一年四季,栽种着一些时令蔬菜。门前有块小地坪,不远处小山坡下,有一眼喷泉,冬暖夏凉,清冽甘甜。进大门为堂屋,两厢有大小卧室四间。堂屋后是厨房、厕所和杂屋,整个建筑面积近200平方米。
岳父母家是节假日阖家团聚的“大本营”。那些年,每逢春节将至,岳父母便来信,叮嘱在浏阳工作的我们,尽早回家过年,但不要花钱给家里买任何礼物。在那个年代,家里的那一盏灯、那一份牵挂,永远是漫漫长夜里最温馨的守望。
每次在家过年,岳父母都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打扫卫生,煮茶做饭,还不肯儿女们插手帮忙。看着实在过意不去,我便每天抢着去井边挑几担泉水。岳母见状,老夸我“勤快”,然后笑眯眯地泡上一杯热茶,格外端出一碟瓜子、一盆花生,让我坐在火炉旁或太阳底下,一边看书,一边慢慢享用。
除夕夜,岳家有“吃团年饭”“辞年”“守岁”“封财门”等活动。晚餐吃“团年饭”,满桌的鸡鸭鱼肉、美味佳肴。特别是岳父母精心烹制的酥肉,让人大快朵颐。那是一种用面粉裹着五花猪肉,加上湘潭龙牌酱油、八角茴等调料,放在油锅中炸熟的肉食,酥脆香甜,大人小孩都爱吃。团年饭的菜肴要有余有剩,特别是鱼不能吃光,叫“年年有余”。
饭后,在堂屋中设立香案和食案,焚香鸣炮,拜祖先家神,叫“辞年”。尔后,全家人围炉取暖,通宵达旦,叫“守岁”。长辈赏红包给小孩,叫“压岁钱”。守岁时,一家老小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一边嗑瓜子、剥花生,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半夜12时正(旧时称“亥”“子”交接时辰),农历新年钟声敲响,才开门出户,燃放鞭炮,辞旧迎新。那一刻,《难忘今宵》的歌声和不绝于耳的鞭炮声汇成一曲欢乐、美妙的交响乐,响彻夜空。回家后,家家户户关上大门,叫“封财门”。带着对旧岁的深情眷恋,对新春的美好希冀,家人们渐渐进入甜蜜的梦乡。
正月初一,天刚拂晓,岳父就打开大门,叫“开财门”;鸣鞭炮,叫“出行”。然后向天空及东、南、西、北四方各深深一揖,祈求一年到头,方方得利。早餐取青菜、芋头烹食,谐音“清泰”和好事“遇头”,也含为人处事“一清二白”之意。
早饭后,晚辈向长辈次第拜年。这是春节的一出重头戏。俗称“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街坊”。春节期间,时有龙灯、狮灯等日夜巡回登门表演。直到正月十五闹元宵,吃过元宵汤圆,热热闹闹、多姿多彩的春节活动才算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我和妻儿回家过年,吃得舒服,喝得痛快,玩得开心,睡得安稳。听惯了火车汽笛的轰鸣,看惯了湘江船上的白帆。一旦离家,很久一段时间都有点不适应。
有人说,人世间,所有的关系和情感,都注定是一场无法善终的缘分。人生苦短,岳父母相继去世后,我和弟妹们再也没在湘潭老屋团聚过年了。但在夜里,我还是会时常梦到我的岳父母,想起我在岳家老屋过年的时光和味道,想起那个让我牵挂了近半个世纪的地方。
飘逝的岳家老屋的年味,我一生一世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