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御书楼的卷棚檐口在“朱张会讲”的洪亮声波中若隐若现,仿佛湘江迷蒙晨雾里露出的乌篷船顶,桨声欸乃,划破万古岑寂。
书籍,文明的载体,它就是引导我们走向光明的乌篷船。
御书楼是一座宋代风格的三层阁楼建筑,挺立于岳麓山清风峡口。楼高山秀,并不是那么威武屈人,倒颇像深闺中的绝世才女,在翻阅一册古色古香的线装书。
云蒸烟袅,玉手纤纤,翻开扉页,正是一碧如洗的春天,从少女明亮瞳仁里流出的鹅黄柳绿,将书院点缀得明丽动人。
看过第一章,阳光尖厉地穿过斑驳的银杏缝隙,但炎炎夏日栖止不到少女的飘飘长发上,原来时间换了一副面孔,云鬟高挽,少妇臂弯里依稀可见时光淌过的痕迹。那是一行诗,或者一句格言,被梅兰竹菊朗声吟咏。
转眼又是一章,暮秋的夕晖斜斜覆盖书页。纸角卷起,仿佛即将垂落的枫叶,那是漫天飞舞的成熟风采。妇人抬起头来,她好像很久没有吁一口气了。她青春的芬芳和书卷的馨香融洽在一起,一直缭绕着这座庭院。她不知道春去秋来,不知道朝代更迭,虽然,战火曾经毁灭过她平静的生活,但她从来没有消失过,她是一缕不绝如丝的文化精魂。瞧,那倚梅回首的女子是谁?
终于,轻轻吁出一口气,拂去西天最后一颗寒星。她来到饮马池边。1167年秋天,朱熹和张栻在书院会讲时,各地学子纷纷赶来,他们骑的马将池水都吸干了,现在池中的水是从《诗经》《论语》中流出来的。
临池顾影,妇人发现自己已是两鬓如霜,手里的书益发泛黄,唯有香如故。她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人生来就要如此的。冬天来了,天地皆白,银装素裹的岳麓山蕴蓄着宁静和大气。那是最为深沉的境界,最为旷达的胸怀,是凡尘俗客不可能抵达的。
书还没有翻完。她知道,她不可能翻完这本书。她唯一的使命是将它打开。书中自有颜如玉,是书让她如许美丽。
御书楼右边是百泉轩,隔墙相望却不相通,须从讲堂的侧门进去。这里是岳麓山最具水性的地方,溪泉荟萃,如雪如练,自西,趋北,折东,绕南,极尽回旋婀娜之至。在此筑轩而居,怡悦心神,滋养灵性。书生乃多情种子,闭门苦读,反不能凝神定气,眼角余光一不小心就溜到窗外花间去了。有此一汪柔曼之水相伴,心满意足,读书书畅,吃饭饭香,做梦梦甜,学习效率定非寻常可比。
百泉轩几乎拥有文人嗜好的一切:流泉、清池、顽石、古樟、翠竹、浮萍、腊梅、群芳、碑刻……唐代大书法家李北海的《麓山寺碑》就保存在轩内。此碑是长沙现存最早、价值最高的碑刻,碑文记录了麓山寺的历史沿革,李北海亲自撰文、书丹并镌刻,故称“三绝碑”。李北海的名言是“学我者死,似我者俗”,这样的人物在轩内不朽,对后学者有足够的警醒。岳麓书院何其幸也!
这是一个难得的读书佳处。晨宜朗读,得其爽;午宜写作,得其清;暮宜沉思,得其凝;晚宜清谈,得其静。晴日宜放歌,不可苦读,吞吐日气以养其神;雨天宜细吟,不可枯坐,押雨声之韵脚以藻其心;阴天宜浅酌淡斟,或酒或茶,茶不能粗,酒不能浓,佐以先贤文字、亲友书简、佳人绣像,胸中霾云一扫而空。初春宜诵唐人小令,仲夏宜看先秦杂学,金秋宜习乐府,隆冬宜观经史。其余时日,则随取随读,随读随悟,断不可以疏懒、轻狂之性,将良辰美景一一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