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树林不再深如密不透风的海,桉树、白杨、青冈、苦蒿正不紧不慢往苍黄里变。各种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乔木不甘就此退出四季轮转的舞台——它们龇着咧着的枝丫似怪兽的老牙,还不想收回去。胆小的人在密林入口依然只能望而却步,冬蛰前,谁也无法确认还有没有蛇出没。它们的花衣让人恐惑,它们蠕动的腰身让人头皮发麻。人与蛇有着分属各自的时间和领地。密林边缘,杠板归挺着紫红的浆果,一粒一粒蒜瓣形的小球攒在一起。杠板归的叶才是精华,民间医生将其捣烂,敷伤口,可祛蛇毒。自然万物如是相生相克,有让人胆战心惊的毒蛇,也有对付蛇毒的野草,各物种间总趋于一种微妙的平衡。可是,谁又愿意带着杠板归深入密林做一次虽看似有惊无险却依然让人感到惊心动魄的冒险之旅?
不懂航拍而渴慕俯瞰田野者,不妨往山顶走。回望山下,阡陌纵横,成“井”字,成“田”字。几块不规则的土的田埂,又可能组成一个“Y”字或“Z”字。图案随观察角度的变化而变化,看啥像啥。再仔细看,又啥也不像了。大地这本田野画册的图案与线条多变、立体、丰富着哩。
番薯藤举着红粉粉的花,吹喇叭一样骄傲,恨不得把主人的勤劳播给整个村庄听。和番薯套种的玉米秆一砍,贴地而长很少被阳光眷顾的番薯藤翻身得解放,饱享秋日的阳光、雨露和养分。秋风催熟了田野,风一捎,番薯藤蔓上的喇叭可着劲儿吹奏开来。克莱德曼《秋日的私语》太过素淡轻雅,喇叭是铮鸣鼓角,是奋进颂歌,藤蔓下,一个个番薯得令似的发了狠,正憋着劲儿往地底下钻,往胖往大长着!
蝴蝶拼命扇动翅膀,一窥秋野之美。秋风起了,冬天还会远吗?蝴蝶似乎感知冬的脚步正慢慢走近,它们有些惶惑,最后的舞步有些凌乱。天空昏沉沉的,舞台背景暗下来,很容易把蝴蝶带入一种“何以为家”的凄伤——属于它们的明艳的春和丰茂的夏已然过去。时光抛下一张巨网,铺天盖地罩下来,没有谁能逃脱它的追捕。
鸭子好像既没有冬来年关近的远虑,也没有秋风乍起吹冷一池塘水的近忧,它们照样在水中追逐鱼虾,寻找螺蛳。鸭食鱼螺,人食鸭。鸭们全然不知,人们磨刀霍霍,将有一把锋利的刀,在腊肉飘香的年关等待它们。
虞美人美艳妖冶得与秋的天空、秋的土地格格不入,更适合它们的应该是绚烂的春和盛大的夏——它们像是有人恶作剧地在老妇头顶偷偷插了一朵大红花。
白日菊红得耀眼,它们黄色的花蕊向外一轮一轮延展,仿佛戴着一个个小小的皇冠。阴而微冷的秋,正是白日菊怒放的时候。秋风中,白日菊开得泼泼洒洒,虽也有鲜艳的色彩,却让人丝毫感觉不到秋之虞美人的违和感。白居易写《咏菊》诗——“一夜新霜著瓦轻,芭蕉新折败荷倾。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莫不正是在赞美和白日菊一样的菊们在秋的萧索中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地留存了一点点春和夏才有的亮丽、水性、活跃和希望?
钻叶紫菀在春来时“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它们更愿意学白日菊,到秋才“一泄春光”。它们的花朵上蓬蓬生出一球白絮,蒲公英的灯笼一样团着,笼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为了那个浪迹天涯的梦,它们已把秋风等了好久,好久。
虞美人、白日菊、钻叶紫菀嫩嫩的花蕊上,蜜蜂、蚂蚁在拼命采撷,吮吸,为过冬做最后的储备。天地呵护万物如慈祥的母亲,她懂得把足够的时间给予每个即将越冬的生命——春华秋实,卑微如蝼蚁,也有在秋天收获的权利。
冷峻,萧然,苍黄,留白的想象,是秋。舞蹈,奔跑,开放,生命于无声处喧腾,也是秋。大地画册的秋天表达就是如此深沉而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