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院子外的不远处就是公路,公路的边缘处立着一块毫不起眼的路碑。宛若玉带的沥青碎石路面,蜿蜒盘旋在崇山峻岭之中,一望无际地通向远方,它是人们连接外界沟通世界的桥梁,远方是我不曾了解的未知。那路,唤醒我内心潜在的小小渴望,是打开人们视野的一扇窗。
一块小小的路碑像个骄傲的将军不容亵渎,我曾经问过奶奶这块刚正不阿的“水泥坨”立于路边的意义,奶奶说这是公里碑,是用来计数公路里程的。那时的我觉得奶奶是世界上最有文化的人,连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东西都能给我答疑解惑,由此,她是我生命伊始最崇拜的人。
每当我将小小的身子靠在这块碑上,吃着奶奶从地里刨出来的花生,或是她从竹子棚架上采摘下来的水灵灵黄瓜,心里一直都是美滋滋的。奶奶用袖子揩了揩劳动果实,顺手递给我,我立马顺从地接了过来,一边吃还一边不忘用手好奇地去抚摸那块路碑。奶奶站在一边,背着背篓,忙不迭地跟她的闺蜜说着贴己话。小时候奶奶出门时,通常背篓里背着我,到菜地摘完菜,然后在田地的边角处采点儿构树叶,回家剁碎拌在饲料里喂猪。每逢过年,我们跟村子里的许多人家一样,开怀地吃着自家喂养的新鲜土猪肉。于是我总是企盼小猪快点儿长大,等它长肥了年也就来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懂事后的我总是在每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黯然神伤。因为,过完年,父亲与母亲就会站在那块路碑处与我们挥手道别,然后搭上长途客车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打工,留下我与爷爷奶奶在老家生活。每逢雪落路碑时,他们又从千里之外的地方奔赴家乡。短暂的团聚之后,就又意味着新的分别即将到来。
我很喜欢父母在家的那些平淡日子,感觉爹疼妈爱的时光真美好。记忆中母亲的怀抱总是温软香甜,像夏天吃着冰淇淋那般畅快惬意,不像奶奶身上一股子不是草腥味就是泥腥气。我的父亲很有力量,拦腰一抱就能把我举得老高,我在上面咯咯地笑个不停。年轻力壮的父亲干起活来干脆利落,好像永远都不累似的,不像爷爷走路都直不起腰,庄稼地里薅几行草就累得气喘吁吁,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似的。童年的我穿着长辈们新买的花衣服上蹿下跳,就差要上房揭瓦了。幸福从房屋里蔓延出了院子,沿着路碑方向倾洒了一地。
可是欢快的新春佳节总是那么短暂,没有父母在家的漫长日子又是那么空荡而冷清。有时候我会盯着天空中的大雁出神,大脑里常常思索着一个问题:同样是能够在天空中翱翔的鸟,为什么有的是候鸟,有的却是隔壁邻居大爷家的笼中之鸟。在一个天高云淡的下午,我还没有理清头绪,就看见一位身穿橘红色工装的养路工人左手执桶,右手拿把刷子,非常精心而细致地把那块路碑粉刷了一遍。焕然一新后的路碑,数字更加清晰明朗,看着它被关照呵护的样子,我居然没来由地哭了。奶奶问我为啥哭,是不是想妈妈了?我点了点头,又努力地摇了摇头,一句话没说,就默默地走开了。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与路碑别无二致,不管是冰天雪地,还是蚊虫肆虐,不管是人迹罕至,还是车流如潮,我们都迎风伫立,能够熬过严寒酷暑,孤独成长。可是那天当我看见养路工人轻柔小心地抚摸着路碑时,就蓦然联想起了母亲给自己扎“羊角小辫”时的温柔眼神。我想自己大概是受刺激了,于是当天就跑到邻居家,借了个手机给母亲打电话,要求她给我也买一部智能手机,以便我通过视频能迅速精准地找到她。母亲犹豫再三后,终究拗不过我,于是我欢天喜地地得到了一部崭新的手机,可以在每天放学后就能看到梦寐以求的母亲了。
渐渐地,我对母亲不再痴迷,手机里的各种通关游戏让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的时候,就会挂断母亲打进来的视频电话。几次三番后,母亲大概是心急如焚了,她说如果我再不努力追赶成绩的话,就会没收手机。面对母亲的来电,我总是卖力表演得温顺乖巧,对她的叮嘱统统点头允诺,放下电话后依然我行我素。我已经不再渴盼那对“候鸟”回乡,即使是回来,我内心也是疏离的。但表面上却拼命假装热情,以求父母对自己为所欲为的物质要求统统应允。应对年迈的爷爷奶奶我更有一套,他们根本约束不了我。
没想到,在一个冷嗖嗖的冬天,奶奶与世长辞了。缝缝补补的活儿爷爷也不大会弄,于是母亲狠心留了下来。她到县城里租了一套房子,把我从乡镇转学到城里就读。告别乡村里的那些留守小伙伴辗转到城里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菜鸟”,学习上感到非常吃力。于是,我想临阵退缩,吵着要回乡下读书,想继续沉浸在手机的虚拟世界里快活,并且还大声叫嚷着试图逼走母亲。可是母亲却跟铁了心似的不加理会。母亲不去的工厂父亲也不去了,他去了好几个建筑工地,后来还辗转在桥梁与隧道等工地上干最脏最累的活。没有母亲的帮衬赚钱,父亲身上的担子日益增重。压力变成了动力。我终于理解了父母的良苦用心,我的成绩见长,父亲的工钱也是水涨船高……
有一年暑假回老家,我赫然发现院子外的公路变得更加宽阔了,家里的房子在统一规划之下,换成了崭新的徽式建筑结构,与鲜花朵朵、绿树成荫的美丽乡村更加协调了。原先的那块公路里程碑已经悄然变更了位置,连缺口都没有留下,但我脑海里依然清晰地记得它原来的位置。并且这条公路的不远处还新建了一条高速公路,父亲已经购买了一台新车,他此次是自个儿驾车回家的。家家户户的庭院里除了果树,差不多都停放着私家车,在农村俨然已成标配了。
儿时的小伙伴评价我越来越有城里人的风范,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不定再过几年还会把方言给忘了。母亲倒是依然如故,与左邻右舍唠起嗑来滔滔不绝,行云流水似的,看起来似乎亲密无间。而儿时亲密的伙伴们热衷的游戏我已生疏,以前形影不离的日子仿若丢进了昨日的尘埃里。我不禁扪心自问:大概诗人贺知章是因为离乡太晚了的缘故,所以才会“乡音无改鬓毛衰”吧?那么我们这一代会是把故乡逐渐忘却的新生代吗?
后来,我由衷明白:奶奶不在了,原来的公路里程碑也消失不见了,但故乡的这片土壤却一直都在,根植于我记忆深处,只不过它旧貌换新颜了。而此时的我,已然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