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传来照片,老屋门前的两棵山茶花树又开花了。看着那一朵朵红似火的山茶花挤挤叠叠地缀在肥绿的枝叶间,远观俨然两簇熊熊燃烧的烈焰在东风中舞动,往事又一次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那年月,父母亲都健在,一家人住在一幢土坯屋子里。父亲最大的特点是走路,步速疾,步子重,头胸前倾——那都是常年急着赶做农活养成的行走习惯。每当干活回家晚了,常常人未进家门,家里人远远地就听到他的脚步声。
早晨,父亲扛着锄头下地了,母亲和姐姐在厨房里生火做饭。哥哥给自家鱼塘打鱼草,我也起床了,要不就是帮着扫院子,要不就是拌鸡鸭食。碰到放假了,我便捡懒自告奋勇去放生产队轮流看养的牛儿,一来可以骑牛背,二来可在牛背上看《三国演义》。傍晚,走在村边的田埂上,村子的上空,炊烟袅袅,端直上升,像房子长出的一根根尾巴,高高地翘到了天上。牛儿有时会趁我不注意,舌头一闪,就把一蔸禾苗大口卷到了嘴里。我便用力扽一下手里的牛绳,大骂一声牛儿。晚饭弄好了,母亲就站在门前,扯着长声儿呼唤我们回家吃饭。
姐姐慢慢长大了,嫁人了。我们家吃饭的桌子上少了一人。
后来,刚40岁的父亲突然撒手西去,一家人感觉天崩地裂胜过大厦倾。父亲走了,我们家吃饭的桌子上又少了一人。从此,父亲常坐着吃饭的那个位置总是空着。
父亲的离世,让本就贫寒的家,处境越发艰难,可母亲却非要供哥哥和我继续上学。她那日渐佝偻的身体让我和哥哥在学习之余,学会了默默地承担家庭的各种农活。夏天打猪(鱼)草、割稻子、卖雪糕,冬天拿着柴刀去山上砍柴。有一回,我不慎让柴刀砍着了自己的脚背,鲜血直冒。哥哥赶忙找来苔藓给我止血,又把身上的衣服撕成片条儿给我包扎伤口。即便这样,我的那只鞋肚里渗的也全都是血,还硬撑着一瘸一拐地将一捆柴火扛到了家。母亲见状,心疼不已,抱着我泪水长流……
村里开始有人家买彩电了,而我们家连黑白的都买不起。晚上,只有我和哥哥在家时,母亲才舍得点电灯让我们在灯下做练习和看书。若我们不在,母亲便在黑暗里默坐,电灯都舍不得用。家徒四壁,大概就是当年我们家那样子吧。
最难忘的是,那年读大学的哥哥开学在即,母亲借遍全村也凑不齐通知书上所需的数字。母亲紧咬嘴唇,热泪滚滚,对我们兄弟俩说:“你俩兄弟一定要攒劲儿读书,读出一个名堂!”说完,母亲让我们抓紧时间写作业,她径自背起竹筐,拎着柴扒,往莫公坡扒拾落叶当柴火去了。
当天擦黑时,满头大汗的母亲在背回一大筐落叶柴火的同时,还带回了两棵怒放的花儿。母亲顾不得擦一把汗,卸下竹筐赶紧又拎着锄头,在屋前正中间挖了两个洞,再在鸡舍里挖出一些鸡粪掺和着屋后的沙土,精心种植好。忙完这一切,疲劳不堪的母亲望着两棵正怒放的花儿自顾自地笑了。她让我把哥哥也叫来,然后温和而庄重地对我和哥哥说:“这花我看到时,长在陡崖上,见它长得好看,开得像一团火,又刚好是两窝,我瞧着喜欢,就用手抠了下来。还专门问了莫公坡的老人,才知道它叫山茶。我今天特意把它栽在我们屋前,就是希望你们两兄弟像这茶花一样,不管周遭环境多么艰苦,自己一定要争气!”
接下来,母亲含泪将我们娘仨租地打来的满仓粮食全部低价出售以凑哥哥的开学费用——那些粮食若在平常远不止这样的卖价。
母亲朴实的教诲和栽花励儿之举,唤醒和砥砺了我们兄弟俩的血性,我们心里生出这样一股理念:即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也要好好生活,顽强抗争!
“我曾遍体鳞伤,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这是我在回顾那段岁月时的刻骨铭心之感。而今,回望那段经历,顿感我们不用感谢苦难,但一定要感谢在苦难中成长起来的自己。
在母亲栽下山茶的6年后,我参军到了大西南的警营,此后左手钢笔、右手钢枪,闯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哥哥也有幸在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工程师。这于母亲而言,是莫大的骄傲和荣耀,她说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看到我和哥哥把书读出来了,又成家立业了,她的苦没有白吃,今生很满足。而今,家里那幢土坯结构的老屋已被哥哥的四合院取代。
往事历历,人事皆非,唯有门前母亲栽下的那两棵山茶花树年年岁岁开放,不误花期。看到它们,我总会忆起与母亲、哥哥共度的那些艰苦岁月,也时常陷入沉思,常想起珍珠的形成过程——如果没有砂石植入体内的苦难经历,平凡的河蚌怎会孕育出璀璨的珍珠。
岁月多馈赠,往事不苍凉。此刻,端详着手机中怒绽的山茶花图片,仿若心中也种上了山茶,它让我淡看尘世纷扰,用心生活,不随波逐流;它让我明白如果事与愿违,就相信上天一定另有安排,所有失去的,都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归来。继而,激励自己修一颗云水禅心,无论怎样的境遇,不悲天悯人,不妄自菲薄,不念过往,不畏将来,向着阳光,永远有坚定的目光和勇敢前行的力量……